热烈的夏天缓缓退场,多情的秋天袅袅婷婷地走来。一场场秋雨带走了燥热的暑气,天气逐渐变得凉爽起来。校园里一棵棵原本绿意盎然的大树,也开始悄悄变得枯黄。当最后一片落叶飘落到窗边时,白才猛然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蓝了。
上一次见到蓝还是暑假时她生日那天。那一天分别时,蓝突然对她和墨说,自己要去参加长达半年的集训来准备来年的艺考,可能要与他们分开一段时间,估计很久都不能回来。但关于去哪里集训、要去多久,他都没有提。
那之后他们就真的很少再见过蓝。一开始白和墨都没怎么在意。升学之后白忙于各种各样的考试,而墨也为计算机奥赛忙得焦头烂额。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三人竟有两个月的时间没见过面了。
而让白稍微感到高兴的是,学校的计算机奥赛代表队出去比赛了,而这周他们就要回来了。也就是说,她和墨很快就能见面了!
就是不知道蓝过得怎么样了……白叹了一口气。
忽然,一阵笃笃敲窗声打断了白的沉思。抬起头看到窗外来人的那一刻,白惊喜地叫出了声:“墨!你回来啦!”
墨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可见到白的那刻,他的双眼立刻闪闪发光。
白赶紧跑出教室,热情地给了墨一个大大的拥抱。墨哇哇大叫:“哎哟妈呀!哪里来的小肥猪这么重啊?”
白立刻抗议:“我才不是猪呢!”
墨赶忙赔笑:“好好好,不是不是!”
“计算机奥赛战况如何?”白兴奋地问。
墨自豪地拍拍胸脯:“放心吧,我们学校是冠军!”
白高兴地跳了起来:“哇!太好了!”冷静下来后,她这才想起还忘了些什么。
“对了,蓝没和你一起来吗?”白左顾右盼道。
墨哈哈笑了:“那家伙还在忙着集训呢!我昨晚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结果打到第二次的时候他才接,而且说话不到五分钟就放下了,真是冷血无情!”
白有些疑惑: “啊,他这么忙的吗?怪不得一直不找我.......”
“他没跟你联系过吗?”墨惊讶道。
白摇摇头:“很少。我打过几次电话,都是他姐姐接的,她也只是说蓝在集训......”
“估计他真的很忙 吧,昨晚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弱弱的,听上去很累的样子…...”墨皱起了眉。
“墨!”有人在喊墨的名字。
墨回头一看,立刻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老师好!”
白一回头,看见班主任正朝他们走来,她也鞠了一躬:“老师好。”
班主任的脸色罕见地严峻,白和墨有些惶惶然,不知道他们做错了什么。
“墨,白,你们俩跟我来一趟,有人要见你们。”班主任严肃地说。
白和墨对视一眼,两人都很疑惑。
“请问是谁要见我们呢?”墨壮着胆子问道。
班主任不予回答:“去了就知道了。”
白和墨只好乖乖跟着班主任走了。
班主任将二人领到了教师休息室,里面只坐着一个女人,见到墨和白的到来,她立即站起来,憔悴的双眼中闪现出迫切又期待的光芒。白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她,她脸上那略带严肃的神情和自己认识的某个人特别相似,是......
女人先是向班主任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面对墨和白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墨,白,你们好。”
白和墨都吓了一跳,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然而女人接下来的话却更出乎他们的意料:“我叫染,是蓝的姐姐。”
墨和白震惊地对视了一眼:“蓝的姐姐?”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蓝的姐姐,仔细看去,她的脸确实和蓝很相似。但与蓝略带冰冷的气场不同,染的周身散发出一种温和、包容的气质,仿佛只要一靠近她,再躁动的心都会平静下来。
“可是,我们根本没见过你,蓝也很少提起你,为什么你今天突然来找我们?”墨率先提出提问。
染微笑着看看白,又看看墨:“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很多疑问,先坐下说吧。”她拍了拍沙发,示意白和墨坐在她旁边。
白迟疑地看看墨,墨点点头,于是他俩在染旁边坐下了。
在墨和白的注视下,染缓缓开口:“你们之所以从未见过我,是因为我并非蓝的亲姐姐。蓝的亲生父亲是一名刑警,在蓝很小的时候就因公殉职了。蓝的母亲是一名画家,丈夫去世后,她就带着蓝改嫁给了我父亲。但因为丈夫的离世,她心力交瘁,陷入了忧郁之中,在蓝六岁时过世了。”
染讲的这一大串话包含了太多信息,让白和墨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们震惊地僵在座位上,一时间竟无法思考。
直到把所有信息都捋清楚后,白才艰难地开口:“你的意思是,蓝是个孤儿?”
“是的。”染悲伤地点点头。
犹如一记重锤砸向胸口,白忽然觉得无比窒息。
“蓝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这些,我们一直以为他的家庭环境很好。”墨愧疚地说,“我们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竟然连这些都不知道。”
“这不怪你们,那孩子就是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染宽慰地拍拍墨的肩膀,继续说,“蓝的母亲过世后不久,我的父亲便出国了,当时我已经十八岁,但蓝还太小,我就暂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留在家里照顾蓝,我们一直靠着蓝的父母留下的遗产和我的父亲寄来的生活费度过。幸好,蓝那孩子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还经常参加美术比赛拿奖金补贴家用。后来等到蓝上了高中,我才有机会重新出去念大学。一开始我很担心蓝生活不能自理,但他从小就独立,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后来我也就放心了。”
“也就是说,蓝上了高中后,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白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染点点头:“是的。”
胸口传来一阵揪心的疼痛,白感到无法呼吸。原来,我们三人之中,最孤独、最痛苦、最可怜的人,是看似强大到无所畏惧的蓝。蓝才是那个最需要帮助的人,可他却从没向任何人求助过,反而帮了我们这么多,他自己一个人承担了多少啊......一想到这些,白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其实,蓝虽然没有父母,但他并不孤独。”染望着白和墨,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欣慰,“你们对他来说就像家人一样,给了他很多温暖和快乐。蓝能健康长大,也是因为有你们陪伴他。”
“我们?”白和墨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我们什么都没做啊,怎么会......”
“你们三人的友情是支撑他一路走来的重要动力。如果没有你们,他肯定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染轻轻地把白和墨的手掌攥在手心里,“谢谢你们,白,墨,谢谢你们成为蓝的朋友,给了他前进的力量。”
染感谢的话语令白不知所措起来,脸庞变得绯红。墨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染姐姐,你不用感谢我们的,我们没给蓝什么帮助,反倒是蓝经常帮我们,说起来还要感谢他呢!”
染轻轻地笑起来:“看到你们三个感情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出去上大学后,一直担心没有人陪伴蓝,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过,幸好还有你们在。”说到这儿,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微笑忽然枯萎下去,转而变得悲伤起来,“现在想来,当初我其实不该走的,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照顾蓝,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发生了什么事?蓝怎么了?”墨警觉地问。
白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蓝怎么了?他不是在集训吗?”她有预感,蓝这么多天不来见他们,肯定有原因!
染望着白和墨,喃喃道:“对了,蓝肯定没告诉你们那件事情,毕竟那孩子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肯说......”
“不知道什么? "白颤抖着问。
墨紧张无比地搓着手:“请您告诉我们!” 白在旁边急切地点头。
“蓝,蓝他......”染突然哽咽起来。
白和墨都被吓了一跳。白慌忙掏出纸巾递给染:“您别着急,慢慢说!”
染接过纸巾,但并没有拿来擦眼泪,而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她强忍着眼泪, 一边抽噎一边说:“蓝......患了高度恶性的骨肉瘤,两周前他做了截肢手术......但是已经耽搁了太久......病情一直在恶化......医生说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他怕你们担心,一直没和你们说,也不让我告诉你们......他一直很想念你们......求求你们,去看看他吧!”
医院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般漫长。
白使尽平生气力沿着走廊狂奔,大脑嗡嗡作响,视线模糊不清,耳边划过空气的尖啸,只听见内心不断地狂喊:“蓝!蓝!蓝!”
蓝的身影如同梦魇般在她眼前晃动。皱着眉头的蓝、 一脸严肃的蓝、神色倔强的蓝、不经意 间露出微笑的蓝......
她看到幼小的蓝朝她伸出有力的手;看到少年时的蓝在球场上矫健的身姿;看到蓝和墨一路吵吵闹闹;看到蓝神情专注地在画板前勾勒出美丽的图景;看到蓝在奶茶店里忙得脚不沾地;看到蓝弯下腰,对着学画画的孩子们微笑着;看到蓝身着贵气的华服,单膝跪在她面前,右手贴在心口,忠诚地说:“让我将你从噩梦中拯救出来吧……”看到蓝在火红色的夕阳下转过身,轻轻掸一下她的额头,说:“其实,你已经可以自己应对很多事情了……”
心灵似被千刀万剐,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压迫般的窒息感一并将她吞噬。白在心中痛苦地呼喊着:蓝!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瞒着我们?!
怪不得这段时间,蓝变得那么奇怪,暑假时突然瞒着她和墨去打工,前不久又借口参加集训而不来见他们,大概那个时候,蓝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吧,那样的疼痛,他自己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如果她早一些知道蓝的膝盖会患骨肉瘤,她就不会拉他一起参加戏剧表演,不会硬要蓝来为她庆生,更不会拉着蓝一起爬树!
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如果她早一点知道......
白强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白晃晃的病房门近在眼前,她用尽全力,一头撞了进去。
视线晃动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稳定与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雪白的房间、雪白的灯光、雪白的病床和蓝雪白的面庞。无数根半透明的管子插在他身上,他左腿的裤管空空荡荡。
看到蓝残缺的双腿的瞬间,白似乎被猛砸了一记重锤,视线一片眩晕,耳鸣阵阵。整个人仿佛被剥离了灵魂般,僵直地停驻在原地。这......这是蓝?这个瘦骨嶙峋、双颊凹陷、一脸病态、左腿缺失的人,是前不久还那么高大而健康的蓝?
这晴天霹雳让白回不过神来,她忽然觉得床上的人无比陌生。那不是蓝,那一定不是蓝,蓝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随后,墨也出现在了病房门口,扶着门框不住地喘着气。和白一样,他也看见了蓝的惨状,瞳孔不停地轻颤着,脸上蒙上了深深的震惊和悲伤。
似是感知到两位好友的到来,蓝沉睡的脸微微抽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待看清来人,他震惊得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们怎....怎么”他彻底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白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他从未看见这么沉重的眼泪,那些晶萤透明的液体爬满了白的脸颊,竟然让他有些害怕。
而站在白身后的墨也是副魂不守含的样子 ,双眼眼仿佛干涸了的泉眼,呆呆的、空空的。
蓝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低声说道:“真是的,染那家伙,都叫她不要说了......”
“如果——”白突然出声了,声音犹如强行运转的生锈齿轮,僵便而沙哑,“如果你姐姐不来找我们,你还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蓝紧张地解释道:“我,我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那什么时候才合适?”白一步一步逼近病床,声音越来越颤抖、越来越激动,“是等到你走不了路的时候,还是像现在这样截肢的时候,又或者是——你宁愿到死也不和我们坦白?”
蓝拼命摇头:“不......我没有......”
墨察觉到白的不对劲,赶紧说:“白你先冷静,蓝怎么会死呢?”他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在颤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一个字眼。她拼命克制,不让自己的情绪爆发出来。
蓝张了张嘴,却没出声,眼神中依然残留着一丝犹豫。
“蓝,事到如今,我们都知道了,你也别再瞒着我们了。”墨的声音里蔓延着前所未有的灰暗,他死死地盯着蓝,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蓝的身体。
蓝听他们这么说,知道再也瞒不过去了,他不敢面对白和墨,只好僵硬地转过头去,生硬地说:“五月份,和你们一起打篮球的时候,我发现我跳起来时膝盖会很疼,去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是生长痛,我也就没在意,到后来疼痛却越来越严重,等到考完试,我去做复查时,才最终确诊......”
“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忍受了整整四个月.......”白喃喃道,“这四个月里,我和墨就像两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手掌渐渐收紧成拳头,薄薄的指甲箍进肉里,压出一排排月牙形的弯痕。
“我本来没想瞒着你们的!”蓝急忙解释道,但这话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怕你们为我担心......”
“所以你就一直自己扛着?”白拼命压抑着几近崩溃的情绪,不断地深呼吸,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是说好了,有困难就说出来,大家一起帮忙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扛着?”
蓝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张了张嘴,满肚子的话却卡在喉咙口,只吐出一片沉默。
墨担心地抓住白的手臂,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崩溃:“白,冷静一下,蓝他已经很累了,别再这么说他了......”但墨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抓着白的那只手一直在发抖。
白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着,似乎是因为太激动了,声音尖厉得不似平常:“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担心你吗?一个电话都不接,给你留言也不回,整个人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谁能想到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截肢了......”白紧紧攥着衣角,声音里的哭腔越来越重,眼泪爬满了她的脸庞,“我现在好后悔,后悔没早点发现,后悔没来看你,让你一个人这么痛苦!万一你真的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啊……”说到这里,白彻底痛哭失声。她捂住脸庞,把哭声压抑在手掌之后,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间漏下来。
墨也哽咽起来:“白......你不要再说了……”他松开手,用手臂挡住了双眼,喉咙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蓝感到眼眶火辣辣的,泪水在眼眶中摇摇欲坠。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对不起,白,墨,我不该瞒着你们,我一直在想等我好一点了再跟你们说......”
白跪在病床旁号啕大哭:“是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一起去爬树,不该那么任性......你都已经那么痛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的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的眼泪把床单濡湿了一大片。
墨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对不起,蓝,我们竟然一直没看出来你生了病......”他紧紧抓着床边的铁栏杆,以维持站姿,否则他也会像白那样瘫倒在地。
看到白和墨的泪眼,蓝终于没能克制眼泪,泪水缓缓涌了出来:“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想让你们担心,所以才没告诉你们。”他不停地哭着,涕泪横流,“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和你们说的......我很想念你们......我不想离开你们......"
“我们也是啊,蓝!”白和墨两人都泣不成声。
突然,蓝举起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早不复存在的左腿,不甘而绝望地怒吼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患骨肉瘤?为什么我要截肢?我还想打篮球啊!”他的吼声里带着沉重的哭腔,让人分外心疼。
白赶忙按住他的手,边哭边哀求道:“别这样,别这样,你已经够疼了,别再让自己更疼了…...”
墨用力止住了哭泣,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力地握住蓝的另一只手,瓮声瓮气地说:“蓝,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再也不需要一个人承受痛苦了!”他的鼻音重重的,语气却无比坚毅。
白也强忍住了眼泪,拼命地点头:“嗯!我们会天天来看你的!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三个一起分担!”
蓝感受到两个伙伴手心的温暖,心房猛地一颤,一股暖流在体内化开,就连病痛都暂时消失了。他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明明心里很感动,嘴上却依旧是惯常的倔强口吻:“谁......谁要你们天天来看我了,我可没这么脆弱!”他轻轻地把两只手抽出来,故作轻松地调侃道:“还有啊,你们两个刚刚都哭得丑死了!尤其是墨!鼻涕足足有一米长!”
蓝这话一出,白扑哧一声笑出来,墨吸吸鼻涕,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我哪有!再说了,蓝你不是也哭了吗?哭得比我还厉害!真后悔没有拍照片!”
蓝被墨一激,似乎忘记了病痛,本能地想从病床上跳起来:“你敢拍试试!”墨朝他吐舌头:“来呀来呀!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病房里的气氛慢慢地由悲伤慢变得欢乐起来。望着如小孩子般斗嘴的两人,白破涕为笑。但她看到那条空空的裤管时,又笑不出来了。
她拼命安慰自己:蓝一定、一定能挺过来的!他正在我面前笑着呢,不是吗?所以自己也不要多想了,这段时间就专心照顾蓝吧!
在病房内笑闹的三人都没注意到,窗外的一树缅栀子,正在缓缓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