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 《沉重的时刻》
又是忙碌的一天。
我拿起编织袋,穿上大衣。
就这样出发了。
即使行李很少,但我仍希望身上的东西更轻一点儿。
因为等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的身体承受的重量足以把整个世界给压垮。
你能想象一个灵魂的重量吗?
每一个灵魂都是有重量的。不过,这取决于每一个灵魂的主人死时所承受的痛苦。
痛苦越深,灵魂越重。
而残酷的事实是,世界上能够安详地、不带一点痛苦地死去的人,寥寥无几。
接替这份工作很久很久以后,我总结出了三种最容易变得沉重的灵魂。
一种是战场上留下的灵魂,一种是医院里升起的灵魂,还有一种是被生活的手指头捻死的灵魂。这三种灵魂承载的痛苦往往要比其他的灵魂沉重得多。
而这三种灵魂恰恰又是数量最多的。
有时候一天下来,收回来的灵魂几乎要把我的编织袋撑破。
老板曾劝我换个编织袋,我拒绝了。
即使是质量再好的袋子,如果灵魂的重量不能减轻,照样还是会被撑破的。
而我一天要扛成千上万个如同十字架那般沉重的灵魂。
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疲惫。
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于人类而言都是一个隐形的家伙,只有当那个时刻来临,他们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存在。
人类十分讨厌我,因为我总是会带走他们自己的生命,或他们所爱的人的生命。他们甚至认为,只要被我碰到,他们的生命就会立刻被夺走。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确能触碰任何事物——除了人体之外。
我只能触碰到人类的灵魂。
人类穿过我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那般容易。
作为这个世间永恒的存在,有很多东西都限制了我,因此不要误会。
不过,虽然人类看不到我,但他们对我有各种各样的想象。
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他们的想象的。
例如黑斗篷啦、骷髅头啦、长镰刀啦、像一堵墙那么宽的体型啦......
他们还给我起了个名字:死神。
他们说,我是死亡的化身,只要我一降临就会带来死亡。
这些东西真酷,可惜我一样都不符合。
我的确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因为耐脏。我最常穿的是一件有着许多口袋的黑色大衣,那些口袋里装着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但我不喜欢穿斗篷,太碍手碍脚了。以前我心血来潮的时候穿过一次,但那导致了我因为踩到斗篷的下摆而摔倒了无数次,还差点摔烂了编织袋。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穿斗篷了。
我没有长镰刀。我只有一个旧旧的编织袋,是从我成为死神的那天起就有了。长镰刀这种东西我的确有一把,但那玩意儿又重又锋利,我是不会拿着这种东西去工作的。只有在路上要驱赶蝙蝠的时候,我才会拿它来挥几下。
我的身躯的确有一堵墙那么高大,这样我才能扛得动像十字架那么重的编织袋。要知道,我一天可是要扛成千上万个灵魂呢。但这副庞大的身躯也导致我常常进不了门和电梯。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的身躯能够小一点儿。
哦,还要澄清一件小事。
死亡并不是我带来的,而是我必须循着死亡而去。
虽然人类描述的形象和我真实的形象有诸多不同,不过当然啦,人类就是这样,喜欢想象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并且越夸张越好。
什么?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回家照照镜子就懂了。
我每天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收集灵魂。
再多再沉的灵魂,我都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把它们装进编织袋里全部带走。
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我法力无边,任何事物都伤害不了我。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也许会有细心的人问:为什么我要用飞的不用走的呢?
这实际上是我这份工作的一个小小的局限性:只有在收集灵魂的时候,我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身体被无数颗子弹洞穿而过,我都会毫发无损。收集灵魂是个神圣的过程,不能受到任何干扰,否则正在被收集的灵魂就会灰飞烟灭。
但这仅限于我在收集灵魂的时候。
在不工作的很小一部分时间里(这样的时候真的十分的少,因为几乎每一秒钟都会有人死去,意味着我每一秒钟都要工作),我都得像人类那样提防着危险,例如车祸啦,火灾啦,还有被凌空飞落的砖头砸到啦,等等。除了收集灵魂的时候的其他时间段,我的身体甚至比人类还要脆弱,哪怕是一块砖砸到我身上,我都会立刻灰飞烟灭。而飞行抑或是漂浮在半空中,就可以大大降低遭遇这类危险的几率。
而如果我一旦遭遇上述的某种危险情况,就只剩下两种结果:
一、人类会看到我的真面目。
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死神了。
这儿要补充一点:没有死神不意味着没有死亡,而是意味着死亡的人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归宿了。
不过你们大可把心放进肚子里,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就像“人不会死”这种事那么小。
为什么呢?因为我还有一种能力,可以帮我预知即将发生在我附近的危险,从而提醒我及时避开它。有了这种能力,哪怕是一点对我不利的风吹草动,我都能感觉得到。
我把这种能力称作“危机感应”。
这是我这份工作的好处之一。
这份工作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有时候,同一个地方我会反复去,比如某家医院、某个刑场。
又或者是某个生了很多小孩却无力抚养的穷人家庭。
我停在那家人的屋顶上,这次我要收走的是一个小婴儿的灵魂。
外面冰天雪地,屋内烛火摇曳。
沉默的男人、哭泣的女人、十二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还有被女人抱在怀里的、准备被我收走的小灵魂。
他凄惨的号哭声和撕裂般的咳嗽声连烛火都为之颤动。
但所有在场者都无能为力,包括我。
他咳得越来越剧烈,我听见外头屋顶上的积雪扑簌簌地掉落。
十几声连续不断的剧烈咳嗽之后,他像要用尽全力再呼吸一口气那般张开了嘴巴,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时间到了,我悄悄地飞下去,把那个小小的灵魂轻柔地抱在臂弯里。他睁着清澈天真的双眼看着我。
“看,”我对他说,“你现在多好啊。”
随后我转过身,准备飞走。
而就在我要起飞的那一刻,一件事的发生让我瞬间顿住了脚步。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一瞬间其实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因为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一见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也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但在当下,它的的确确就发生在我眼前。
并且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被人看到了。
虽然只是刹那间,那一刹那我还以为是错觉。
但事实摇着头告诉我,不、不、不。
我抱着小灵魂转过身时,一个约莫六岁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
她离我很近很近,瘦瘦矮矮的她脑袋只及我的腰处。
她仰起头,直直地凝视着我,目光中带着泪水,像两块晶莹的琥珀。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恰巧盯着这个地方看。我笑自己多心,随后便往屋顶上飞。
但直到我飞出那座小茅屋,偶然回头朝下看了一眼的时候,我震惊地发现她的目光竟然一直跟随着我。她的眼神既空洞又悲伤,化作一片凉凉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覆盖在我的心头。
耳边传来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在低微地回响着,我听不清那是什么。
我没敢再回头看,径直飞入了夜色中。
这事过去后不久,我去找老板。
老板行踪不定,来去神秘,我却总能在遇到问题时找到他。
我把这件事说给他听,然后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丢给我四个字:“不用管它。”
“可是,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
“你想多了。”又是四个字。
“那我以后......”
“继续工作。”
我离开了老板那里。
老板的话就是命令,我只能遵守。
人类是喜欢吵闹和争斗的生物,总有一些人耐不住安静而平稳的生活。为了一个阴暗而不为人所知的理由,他们跃跃欲试,他们摩拳擦掌,他们迫不及待,他们野心勃勃。
于是战争便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的工作量也因此大幅增加。
就这样过了几年,那几年我越来越忙,世界各地开始爆发大大小小的战争,我的编织袋又破了好几个洞。
在我收集的灵魂中,孩子的灵魂越来越多。
我有些庆幸,因为很多孩子在死去时没什么太大的痛苦,所以他们的灵魂都很轻很轻,我把他们抱在臂弯里时没有那么累。
但我同时又为自己的这一丝自私的庆幸深深地羞愧着。因为孩子是最不应该被夺去生命的,他们还什么都没经历过就要被迫投入我的怀抱,命运对他们是最不公平的。
每一个孩子在投入我的怀抱之前,我都无可避免地从他们的眼中捕捉到那积压了太多悲伤的、像雪花一样冰凉的眼神。
那些眼神沉重到常常让我迈不动步伐。
为了不被这些外在的情感影响,我逐渐学会了麻痹自己的内心,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眼神。有时候,我喜欢看看天空,观察那里的颜色。那是唯一可以让我分心的方法。
可惜,我看到的天空,要么是暗灰色的白日,要么是血红色的黄昏,要么是墨色的黑夜。
久而久之,我好像真的就麻木了。
不过,也并非只有孩子的灵魂是很轻很轻的。
今夜,我来到一所小学校。
十点钟的时候,这片土地将会遭受敌军突如其来的空袭,这所小学校会被炸毁。
而在那个时候,学校里仍有一个班在上夜课。
我徘徊在教室的窗子外边,里面很安静,许多小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努力地练习写汉字。
这里全是大约六七岁左右的小孩子,只有一个女孩例外。她看上去比其他小孩子要大一些,大概十岁左右,却依旧是瘦瘦矮矮的。她和周围的孩子一起在练习写最简单的汉字,但却写得比其他的孩子要慢得多,也吃力得多。
我想我遇见老朋友了。
我飘到她头顶上方,她对我的存在浑然不觉,用骨节突出的手抓着粗粗的碳素铅笔,笨拙地、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二、三。写到四的时候,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笔划开始扭曲。她紧紧咬着下唇,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
她放弃了,在纸上毫无头绪地用力划拉着,笔尖每在纸张上擦过一道痕迹,她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
晶莹的液体在她眼眶中摇摇欲坠。
很遗憾,我也没办法帮她。
因为我除了一、二、三、四,就没再认识更多的字。
好在,能帮她的人很快就出现了。
那是一个皮肤白净细腻的青年,他的面庞圆润和气,修长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厚得模糊了眼睛。
他注意到了女孩的异样。
和我一样,他也发现了她的困境。
他走到女孩旁边,弯下腰去轻声对她说着什么。她渐渐平静下来,咬着嘴唇盯着纸看。
他又对她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
我飞到他们头顶上更高的地方,这样便于更好地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绕道她身后,俯下身子,用他的手轻轻握住女孩的手,带着她慢慢地写着那一个个并不复杂的汉字。一边写着,他一边耐心地告诉她如何勾划笔划、如何建立间架结构,以及正确的笔顺是怎样的。看得出他的动作很小心,语气也很轻柔,女孩紧绷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手部动作也没有那么僵硬了。
“四”写完了,他继续带着她写接下来的汉字。看了一会儿,我开始感到无聊,便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噢,我真不忍心打断这段宁静的时光,毕竟女孩的学习才刚刚入门。我数了数,他们才写了七个字呢。
然而时间就是这么无情。
我已经听到了炮弹划过空气的嗖嗖声,尖锐刺耳。
我悄悄地飞下去,听见他在说:“你看,这写得挺好的呀。”
女孩紧抿的唇角松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微冷的空气似乎也开始变暖了。
只是一刹那而已。
把天堂变成地狱,竟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
炮弹砸中了教学楼的一角,炽热的火焰疯狂地扭动着腰肢,张开血盘大口将整间教室吞噬殆尽。我抬头望向被火焰映亮的夜空,散落天幕间的星星同样在默默凝视着我。
我听见他撕裂般的喊声。我低头一看,他正咬着牙,忍着剧痛顶住滚烫的、摇摇欲坠的门板,他要亲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的跑出去,否则他绝不会松手。火舌舔舐着他的皮肤,噬咬着他的内脏和骨骼,但那双箍在门框上的手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才想到要逃离这里。
但他已经没有逃离的机会了。
又一颗炸弹落下来,正中教学楼。
我看了看站在操场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他们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哭泣,一个个都直愣愣地盯着火光冲天的教学楼。
下一秒,那个灵魂就站到了我身后。
“我是要跟你走的,对吧。”它说
我转过身,仰视着这个高大而轻盈的灵魂。
总有些灵魂是这样,它们不需要被我收进编织袋里,因为它们本身就能自如地移动,并且它们清清楚楚地知道要来找我,随后跟着我离开。
只有真正找到了自己归宿的灵魂才会这样。
“当然。”我说,“跟我走吧。”
我们向上飘去,他低头看着下方的孩子们,眼神中盛满了欣慰和担忧。
我们一起把目光投到那个小女孩身上。
她对着仍在熊熊燃烧的教学楼,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悲伤而虔诚的神情。
她的心声一并传入我耳中。
“我长大以后,要做像萧老师那样温柔而善良的人。”
祈愿结束后,她睁开眼睛,仰起瘦小的面庞。
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她真的看到了我。
因为她的眼神中除了悲伤,还有清澈的责备。那眼神锋利如刀,将我的心划得七零八落。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随后又迅速地消失了。
噢,原谅我吧,我只是在履行作为死神的职责而已啊。
那是有纪念意义的一年,因为世界各地到处都在发生战乱,死亡人数呈倍数增长。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狂的工作狂,然而并没有人给我加工资。
我的旧旧的编织袋几乎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我不得不自己把它缝补好。
工作到窒息却永远没有休假的我,又想出了一个让自己分心的好方法:记下自己所收集的灵魂的数量。
第一天:16081;第二天:29834;第三天:45788......
我一边记,一边暗自惊讶,我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家伙。除了我,没有人能一瞬间带走这么多人。
当我在世界各地游荡的时候,我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在呼唤我,要我带走他们。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那雪花一样的神情,崩溃、绝望到极致,以至于对死亡感到麻木的神情。
虽然我已经能做到对那些眼神视而不见——毕竟我不能随随便便就拿走一个活生生的灵魂——但那些眼神和呼唤,还是让我感到越来越疲惫。
每次听到他们的呼唤,我的耳边总会有一个声音响起,但当我留心想要听清楚的时候,那个声音就消失了。
我背着成千上万的灵魂飞来飞去,感觉每天就像在一根永无止境的弦上行走,随着背上的重量一点一点地加大,那根弦也越来越细、越来越不堪重负。
终于,某一天在环绕了世界整整三圈、带走了五十万个灵魂之后,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我拖着体力透支的虚弱的身体狼狈不堪地逃到了老板那里,背上的编织袋已经彻底成了烂成一条一条的破布,它是如此肮脏而残破不堪,以至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和颜色了。
老板破例没有赶我回去工作,而是带了两瓶上好的葡萄酒,招呼我一同畅饮。
为了不让我的缺席引起这个世界不必要的混乱,他让整个世界暂时陷入了无意识的睡眠状态。
我觉得老板是个强大到捉摸不透的人,怪不得每个人都祈求他的救赎,还称呼他为“上帝”,就像他们称呼我“死神”一样。不过,比起老板,我可是弱小多了。在老板面前,我就是一粒随时随地都会被他捏碎的沙子,所以对于他的命令,我必须得言听计从。
但他有时候对我还是挺好的,比如说请我喝葡萄酒。我没喝过葡萄酒,但我喜欢它深沉凛冽的色泽,令我联想到人类的血液。我喝下葡萄酒,感觉自己的体内好像也有血液在流动。
我承认,有那么一些时候——只是很少的时候——我的确会幻想自己是个人类。
一个拥有真实的生命,可以从时间的魔掌中逃离的人类。
喜欢对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充满幻想,这勉强算是我和人类唯一有些相像的地方。
死神的痛苦,就如同他所拥有的时间那般绵延无尽。
我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经过我口中时,我尝不出一点味道(因为我没有实际意义上的舌头,因此也不会有味蕾),但我还是不停地灌酒。
老板并没有劝我节制,实际上,他简直就是在放任我给自己灌酒,因此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我停下来喘气的间隙,老板又开了第二瓶,并往我的杯子里斟满酒。
我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开始控制不住地说话,一开始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然后是一句一句地说,再后来是几句几句连贯着说,最后是像打机关枪那般刹不住车地说。
我听见自己在反反复复地重复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死这么多人?
为什么我要见证这么多死亡带走这么多灵魂?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只能是我?
与其让我重复着带走死者的灵魂,不如让全世界的人都一命呜呼,然后让我一口气带走所有的灵魂算了。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疯狂,甚至在说到最激动的时候一挥手把酒杯打翻,紫红色的葡萄酒溅到了老板身上,就像染了一身的血色。
这大概是老板最有耐心的一次了,即使我这样冲他发火,他仍旧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把杯子扶起来给我倒酒,任凭我没完没了地说疯话。
我夺过老板手里的酒瓶子,把剩下的酒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然后,张开嘴很慢很慢、很长很长地呼出一口气,空气中溢满了葡萄酒的酸味儿。
我感觉体内像灵魂那样空空荡荡。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问老板:你可以赐给我死亡吗?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渴望死亡。
死神渴望死亡,这听上去有点儿怪。
但老板说我那时候喝醉了,喝醉了酒的无论是人还是死神,都会做一些平常做不出来的怪事。所以不足为怪。
一直到我说得筋疲力尽,老板才开口。
他略带戏谑地说:“要不你去放个假?”
我沉默了许久,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
如果说刚刚我还处在一个醉生梦死的状态,老板的这一句话就猛然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清醒而悲哀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我永远不可能休假。
因为没人能接替我的这份工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反倒不再那么颓丧,掏出针线,开始一针一针地缝补我的编织袋。死神和人类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就是都需要在某些方面对现实妥协。
老板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笨手笨脚地缝缝补补。
“有精神继续工作了?”他的声音除了音调的起伏变化之外没有丝毫感情。
“要不然还能找人接替我?”我叹了一口气。
“听上去不太可能。”
“所以还得继续去工作啊,除非世界上出现另一个死神来接替我的工作。”我扯断线头,费力地缠在手指上打了个结。
“听上去不是不可能。”他模棱两可地说。
“不过,因为几率不高,大概要花点时间,所以还得等一等。”他补充道。
我知道老板在开玩笑,于是顺着他的话头说:“那以你的能力,我还得等多久?”
他发出一阵象征思索的长长的“嗯——”声,然后字斟句酌地说:“估计......要到人类能够触碰到你的时候吧。”
老板讲这种冷笑话是非常少见的,所以我很配合地用力放声大笑起来。
工作、工作、工作。
被鲜血染红的河流、堆叠着尸体的焦黑的土地、天空中落下的大片大片的飞灰、不甘而扭曲的面容、空洞无神的双眸以及一望无际的猩红色天空......
我把一个个灵魂收进编织袋里,反复低喃着:人类啊,人类啊.......
我俯在他们耳边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虽然我是一个死神,但我能感同身受你们脸上的绝望和麻木。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正承受着这一切呢?
没关系的。只要我领着你们穿越那永恒之境的边界,一切就都结束了。
还是会有高兴的事的。
比如遇见老朋友。
我一直在纳闷儿,我为什么会时不时地就碰见她一次。
而我每次遇见她的时候,一个灵魂都即将要被我收走。
那时候我正在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空飘荡。
一辆辆车不辨方向地疾驰而过,仿佛争着抢着要冲向生命的终点;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像是统统在躲避着什么。
但无论他们在躲着什么,最终都是躲不过我的怀抱的。
相反,跑得越快越急迫,就会越快地迎来我的怀抱。
就像那个飞奔的小男孩那样。
而他明显不懂得这条定律,因此他不知道他已经在向我狂奔而来了。
那个小男孩胳膊底下夹着一袋面包。
他急匆匆地冲出商店,我以为他要逃走,却见他反手扒住门框,冲里面急切地喊道:“快点快点!”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神色惊惶。
是她。
她看上去依旧那么瘦小,仿佛从来不曾长大。十三岁的她看上去像十岁
她蜡黄的小脸上颧骨突出,两颊凹陷,大的出奇的双眸凹陷在深深的眼窝里,闪烁着饥饿的光芒。
紧接着,商店里传出一阵气急败坏的暴喝,但任凭那声音的主人再怎么喊,也已无济于事。她瘦小的身体敏捷地钻过那道窄窄的门缝,男孩伸手一拽便把她拉了出来。
一个满脸横肉、牛高马大的男人咆哮着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抓住她了,男孩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当机立断地朝向外敞开的门板踹了一脚,门板瞬间回弹,咔的一声把男人卡在了门缝里。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下一秒,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出于偶然,她抬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我下意识地掩住了嘴巴,但她已经把目光移开了。
满脸横肉的男人不甘心地喊着:“拦住他们!他们偷了我的面包!”
不得不说,这世上有很多人在做出某些事情时,都是被迫的。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就要被装进我的编织袋里了,别无他法。
死神喝醉了酒都可以被原谅。同样的,这种事情也一样。
而且不用什么理由,光是看到那两个孩子获得面包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和因盛大的喜悦而展现出来的无比欢欣的笑容,就没有办法去责怪他们。
看来有许多人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因为几乎无人理会那个男人的叫喊,任凭那两个孩子手拉着手飞快地逃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横冲直撞,把欢喜撒在大街上漫天飞舞,飞扬的笑声在他们身后撒下一道彩虹。
欢喜吧,尽情地欢喜吧。
如果能一直怀揣着喜悦而活,那么当死亡亲吻你的那一刻,极致的痛苦就将被极致的欢乐所替代。
死亡也是能带着喜剧色彩的。只不过被悲伤的面纱给蒙住了。
这就是此时此刻,那个躺在满是鲜血的地上、毫无生气的男孩惨白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的原因吧。
女孩定格在马路中央,任凭身旁一辆又一辆车飞速地驶过,将滚落在地的面包碾得稀碎。刺耳的刹车声在她身边响起,司机的叫骂声和霸道的喇叭声一同轰鸣,但她仿佛听不到这一切。
她只是一直一直死死地凝视着那躺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影。除此之外,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怎么会这样呢?
那个男孩,刚刚不是还拉着她的手,飞奔过大街吗?
他刚刚不是还冲到马路中央,对着她又笑又跳,欢呼着“我们成功了”吗?
那辆突然冲过来的车现在去哪了?他怎么就躺在地上了呢?身下竟然还开出了那么多鲜艳而醒目的血红色的花朵,这些花朵是从哪来的?
那双像太阳一样明亮的双眸为什么熄灭了?
身边有人想将她拉开:别看了,孩子,他已经死了。
她使劲儿挣脱出来,依旧将目光定格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许久后,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醒来那般,她恍惚地自言自语道:死?......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她慢慢地抬起手指向他:他明明......还在笑呢。
死去的人会笑吗?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知道我该出马了。
我像幽灵那般穿过拥堵的人群,把那个小灵魂抱在怀里。他很开心地咧嘴冲我笑着。
我受到他的感染,也冲他笑了笑。
接着,我转过身,看向她。
果不其然,她也正看着我,和我怀中的灵魂。
抱着一丝希望,我试探性地朝她露出微笑。
她眨了一下眼睛,但除此之外,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终于让自己彻底死心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的人类都根本不可能看见我。
一直以来,全都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一阵潮湿的失落感像绳索那般绑住了我 。
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待我想捕捉它时,它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把微笑的灵魂送到老板那儿后,我又和她失散了几年。这几年中世界各地依旧战火不断,我的工作有增无减,导致编织袋破了一次又一次。
我很少再去想她。我时常想,或许她已经死了,被我稀里糊涂地与其他灵魂一同收进编织袋里,然后被我一无所知地送走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很少再去看天空。因为那儿总是一片浓烈的猩红色,像一碗沸腾的汤,红色的汤中零星地散落着黑色的面包屑和胡椒粉。你会忍不住想伸出舌头接住它们、品尝它们。可它们只会烫伤你的嘴唇,煮熟你的嘴巴。我看着雪花般的灰烬大片大片地飘落,穿透我的身体,掩埋地上那些已经无法行走亦无法苏醒的人们。而他们的灵魂被我扛在肩上,与我一同遁入另一场漫漫长夜。
我已不奢求这样的日子能够发生什么改变,我只渴望这长夜尽快过去。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一个活生生的人了,那些毫无生气的面容让我感到麻木。耳边仿佛一直在回响着什么声音,但我无暇顾及它,因为我已经快崩溃了。有时候我会陷入巨大的幻觉中,似乎自己与地上那些尸体没什么差别,除了还能移动之外,都一样那么寂静,一样那么孤独,一样没有呼吸,一样沉默地望着彼此。
后来我想,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时候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我太渴望能得到解放,哪怕是一瞬间也好,所以在那一刻,我才会犯下那个错误。
那是我命运中的又一个无可避免的转折点,一个有史以来我犯下的最低级也最严重的错误。
那本来是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的一天,一个普通而平常的工作日。刚刚运送完一批灵魂的我憔悴不堪,顶着疲惫穿过被轰炸过后的城市上空,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
我是个尽职尽责的死神,在离开一个工作地点时,我都会低下头再把这片区域巡视一遍,看看有没有被我遗漏的灵魂。
而就在我低下头的那一刻,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跳入我的眼中。
那一刻,我感到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有股力量在体内破茧而出、横冲直撞,几乎要将我的身体炸裂开。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我用尽最快的速度向下俯冲过去,唯恐那个身影下一秒就会消失掉。
是她!是她!是她!
我又遇见了她。这令我欣喜若狂。
所有的事情都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只想再见到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
我急不可耐地降落到她面前,细细地打量着她。
她靠在一片残垣断壁上,身体微微倾斜着。她沉睡的面容如同百合花那般纯洁美好,她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将我融化掉。
她依旧是那么瘦弱,仿佛风一吹就会碎掉。大大的眼睛下挂着一对浅浅的眼袋,蜡黄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
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太好了。
那一刻,我确信我已经无法离开她。
就这样,我开始喜欢跟着她。
我并没有偷懒。我只需要稍稍加快速度,就能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完成我的工作。
这导致我比往常更加疲惫。但我不介意,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令人窒息的日子里为自己开辟一条喘息的间隙。
当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全身的疲惫都会荡然无存。
战争的动荡让她无家可归、居无定所。为了生存,她只能在战火中孤独地流浪。
我看着她白天漫无目的地行走,每发现一个垃圾桶都像找到了宝藏。她从那堆垃圾里扒拉出烂苹果、剩饭菜,飞快地将它们送进嘴里,然后迫不及待地嚼啊嚼啊,最后费力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她的味蕾似乎已经失灵,咀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饥饿和麻木。
我看着她躲在面包店门后,一边呼吸飘出来的香气一边流口水,但两手空空也没有胆量去偷窃面包的她只能趁店主出来冲她叫骂之前眼巴巴地走掉,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向面包店望着。
我看着她为了抢半块发霉的苹果和两三个比她高一个头的流浪儿们打架,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冲那些气势汹汹的男孩扑过去,拳头没有力量就用牙咬,眼睛里闪烁着狠厉的光芒。但最终,势单力薄的她还是被狠狠地一脚踹到墙上,摔得鼻青脸肿,为了避免再次被殴打只能连滚带爬地逃跑。
我看着她抱着双肩在冷雨中行走,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难以御寒。她的黑发被雨淋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遮住了她凹陷下去的双眼。猝不及防一阵冷风吹过,她被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打颤,一双脏兮兮的小脚通红而皴裂。突然,她惊喜地尖叫起来。我以为她找到了一间可以躲雨的小屋。谁知她竟向一堵被轰炸过的残墙奔去。
那堵墙只剩下了一个狭窄肮脏的墙角,上面的砖头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倒塌。人们把这当成了垃圾场,墙下的垃圾堆积如山。她扑在那些垃圾上用双手刨啊刨,最后变戏法一般扯出来一张满是破洞的薄毯。尽管如此,她还是露出了幸福不已的笑容,把毯子裹在身上,靠着墙角沉沉睡去。
我看着她因为干渴不得不去喝地沟里的脏水,我看着她随着慌乱的人群抱头狂奔躲避炸弹的侵袭,我看着她与一大群人躲在闷热潮湿、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的防空洞里,捂着耳朵祈祷着外面的轰炸赶紧过去,我看着她蜷缩在那个属于自己的墙角,裹着破烂的毯子仰望着寂静的夜空,目光里覆满了雪花一样冰凉的哀伤。
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经受这噩梦般残忍而艰苦的一切,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目睹着她在人间挣扎的那些时间里,我时常默念着: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在陪着你。
随后我又轻蔑地自嘲道:哼,你不是最伟大的死神吗,怎么连帮助一个小女孩儿都做不到?
每当这个时候,深重的悲哀就会如同潮水般没过我的头顶。
我只是一个无能的死神而已,除了运送灵魂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连呼吸都做不到。
我真是太没用了。
如果你在一个永远不能退休的岗位上被予以了重任,那就永远别想着偷懒。
这是我在那一天得到的教训。
在我第四百八十三次工作溜号儿去找她的时候,老板来找我了。
老板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
那个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刚刚做完一单活儿,路过她往常睡着的墙角,随后便走不动了。
她已经把这个小小的墙角当成了暂时的家,每天靠旁边这堆垃圾为生。这里每天都会增添新的垃圾,她在里面翻找着生活所需的一切事物。运气好的时候,她可以翻到剩饭菜、破水杯以及一条怎么看怎么像抹布的手帕。找到一张麻袋的那天,她高兴得像过了节一样,随后立即把它套在了身上。
我坐在那堵残墙的上方,脚下是熟睡的她。黑夜浓重得没有一颗星星,四下里出奇的安静,连一点轰炸声都听不到。
就在那个时刻,老板站到了我身后。
我看不见他,可他一出现,我便立刻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下一秒,我就已经明白他为什么来找我了。
“你让我很失望。”他轻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缓慢而冰冷。
“我知道。”我沉声说。
一阵长久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周围的气温正慢慢降至冰点。
“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老板说话的声调平平,听不出一点喜怒哀乐,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宛若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没有呼吸的我竟然感受到了窒息。
我沉默着。对于自己不知道也没把握的事情,沉默是最有效的回答。
我听见老板叹了口气。
“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的话,那我只好这么做了......”
我心里一惊。他要干什么?难不成要对她......
“你记着,每个故事,都会有结束的时候······”
故事?什么故事?
我倏地回过头去,但他已经在黎明的光芒中慢慢消失了。
那光芒明亮而清澈。我的心里却落下了一道阴影。
啪!
一声轻响令我回过神来,也惊醒了她。
声音是从垃圾堆的最高处传出来的。她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我一点一点地低下头。最后,我和她同时看到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与别的垃圾一样,它毫不起眼、又脏又破,还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但不知为何,它在一堆垃圾上面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它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也不是金钱。从某个角度来说,它就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对女孩的生存没有任何帮助。
我猜女孩的想法和我一样。
但我猜错了,她的想法和我完全相反。
因为她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拿了下来,用袖子抹了抹,然后细细地打量着它。
她轻声念出了它的名字。
偷、书、贼。
那是一本泛黄而发霉的旧书,书名叫《偷书贼》。
一开始我的确想不通,这本书明明不能给女孩的生活造成一点改变。如果说其他的垃圾至少还有一点剩余的价值,那么书甚至可以算作是世界上没有价值的垃圾。可是她为什么还要把书捡起来呢?
直到她开始念出那本书的第一个字时,我才发现我又一次想错了。
这本书成了女孩流浪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都缩在墙角,用旧火柴点亮捡来的蜡烛,然后打开书,借着微弱的烛光,遁入一场跌宕起伏的文字之旅。
我坐在墙头,撑着下巴听她喃喃的念书声,那一个一个纤细的音节落入我耳中,不知不觉间就悄无声息地赶跑了我一天的疲惫。
一开始,我还听不懂书里的内容。久而久之,我开始渐渐明白整个故事的脉络。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我听到过的最有趣的故事。它就像在描写真实的生活,里面也有战争,也有许许多多活着或死去的人们,也有一个叫死神的家伙和一个孤独无依的小女孩,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像在听我自己的故事。
我和我的小女孩的故事。
满天的星光,微弱的烛火,披着夜幕的死神坐在墙头,静静地聆听着一个小女孩轻轻的读书声。多美好的画面啊,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只听女孩那如流水般清澈干净的声音念道:
“再一次,我想请你们相信我。
“我想停下脚步,蹲下身来。
“我想说:‘对不起,孩子。’
“但是,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
读到这儿,她停了下来,缓缓地仰起头,漆黑如水晶般的双眸直直地凝视着我所在之处。一瞬间,我有种自己真的被她看在眼里的错觉。
“真的······是这样吗?”她轻声的呢喃将我拉回了现实。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死神?在你带走我弟弟的时候,在你带走萧老师的时候,在你带走我最好的朋友的时候,在你一次又一次带走我爱的人的时候?”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她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但为什么这些话语如此犀利,每一个问题都像箭一样狠狠戳进我的心里,令我痛不欲生而无言以对呢?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把我也带走吧,死神。
“我不想继续待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爱的人都被你带走了,只有你知道他们在哪,我想去见他们。
“死神啊死神,请问什么时候我才能被带走呢?”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仰起头,无言地望向漆黑而深邃的夜空。我知道,那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这一切。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问:什么时候,我才能被带走呢?
什么时候,我,才能被救赎呢?
天上散落的星星没有回答我。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渺小了,就像我一样。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眼看着右半部分的书页越来越薄,我开始渐渐产生一种莫名的焦灼感。我正在一点点地失去某个对我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我开始不舍得听完这个故事,甚至不想让她再读下去了。每一次,当她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我都在心里默念着:读慢一点儿吧、读慢一点儿吧······
真的不想让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啊······
纵使我万般不愿意,那一天终归还是来了。
那一天,和以往的那一天几乎没什么两样的那一天。
女孩要读故事的结尾的那一天。
我和她的命运真正交汇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的工作特别繁忙,比我以往的每一个工作日都要忙。我从来没有见过规模这么大的战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伤亡。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在死人。在那一天里的那个世界上,我几乎无处不在。
这也导致我赶到她那里时比以往迟了一会儿。远远地,我看到那团小小的烛光在黑夜中一明一暗,像婴儿轻缓的呼吸。当我降落在墙头时,听到她正轻柔地念道:
“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颜色。
“他们不断刺激着我,扰乱着我的记忆。我看着他们一具具地堆叠起来,堆成了山。空气闻起来像塑料,地平线就像凝胶,天空也像是人造的,充满尖刺,四处破漏,还飘着煤黑色的柔软的云,像搏动着的黑暗之心。”
(啊,这段描写是多么准确而贴切啊,把我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场景一处不落地展现出来了,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阅读这些充满吸引力的文字,它们是多么奇妙!)
“然后。
“死神来了。
“他在这其中穿行。
“表面上镇定自若、毫不动摇。
“内心却不安、迷惘又饱受摧残。”
······
她放下书,仰起头看向深邃的苍穹。今晚的星星繁多而璀璨,犹如舞台上飘洒下的层层叠叠的银亮片,在为某个不知名的灵魂上演一出繁华盛大的谢幕。
“真的是这样吗,死神,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她轻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死神,以前,我很恨你。你把我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地从我身边夺走了,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存在。
“但读了这本书之后,我却不这么想了。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你的心情。每天都要运送这么多灵魂去那个世界,你一定很累吧?
“所以我现在开始学着不去恨你。你一定希望有人来接替你,好让你休息一下,对吗,死神?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就是那个能够接替你的人。因为或许这样,我们两个就都能得到解脱了。
“请你带我走,好吗,死神?”
她不知道,这些无与伦比的文字和话语是多么温柔而野蛮地击中了死神。
她也不知道,此刻死神正在她的头顶上,强忍着号啕大哭的冲动。
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蠢蠢欲动,耳边回响着模糊不清的呐喊,仿佛要将耳膜撕裂开来。
请你带我走好吗?请你带我走好吗?请你带我走好吗?
只是在那一瞬间,老板的出现令我浑身一激灵。
他在我耳边低喃:“时间······到了·······”
我猛然清醒过来,老板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细想老板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另一件事情在下一秒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危机感应”敲了下我的脑袋。
她又重新翻开了书,开始专注地朗读起来。因此她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那堵墙正摇摇欲坠,随时随地都会倒塌。
但我发现了。
刹那间,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我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却依旧压不住那种恐慌感。
作为一个死神,我知道我不能僭越本职。这份工作让我早已练就一颗毫无感情的心灵,可以平静地目睹一个个生命在我眼前消逝,然后平静地带走它们的灵魂。
那么,这份恐慌感又源自何处呢?
明明即将发生在眼前的场景我已经目睹过成千上万次相似的,可为什么这一次,我却无比急切、无比恐惧、无比希望它不要发生?
“危机感应”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知道我应该要从墙上飞走了。
最后的最后,我低头看了一眼小女孩,她正在念着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
“······人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冷风吹来。烛火熄灭了。
那堵墙就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一声巨响,一声惨叫,一朵美丽的红莲花在黑夜中绽放。
一个女孩的灵魂袅袅上升,一个死神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
事情本该会是那样发展的。
但就在我飞离墙头的那一瞬间,一个女孩轻声的疑问,如惊雷般在我脑中炸响。
“死神,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时间的力量真是伟大,颠覆过去与未来只需要一瞬间。这个我与之抗争了一生的敌人,在最后一刻,终于帮了我一把。
而在那一刻,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人类会对我有着这样的想象:
黑斗篷,是为了遮住疲惫而枯槁的身躯;
骷髅头,是为了安慰那些死去的灵魂,让他们知道自己死后的面容虽然可怕,但并不丑陋;
长镰刀,是为了保护那些死去的灵魂,护送他们安全地抵达那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而庞大的体型,是为了能够挡住一堵坍塌的墙。
一声巨响,一声惨叫。
一堵轰然倒塌的墙壁。
一个浑身颤抖,但毫发未伤的小女孩。
以及一个闪闪发光的死神。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变了。一切都现出了原形。只有死神在慢慢消失。
死里逃生的小女孩从一堆凌乱不堪的瓦砾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个破烂不堪的编织袋从她眼前缓缓飘落。她疑惑的抬起头,在那个瞬间与死神四目相对。
我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起来,从双脚开始一点一点碎裂,化成无数颗微小的光粒,向空中飘散开来。我渐渐失去力气,从空中缓缓地降落到她面前。
她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我的倒影。我知道,她终于看见我了。
我从未感觉到身体这么疲惫,仿佛我引渡过的每一个灵魂都压在了我身上。我的皮肤正在缓缓碎裂,我的骨骼在一节一节地断掉,我的肺在一寸一寸地被压扁。
我虚弱得连张开嘴巴都无法做到。
但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给了面前的女孩一个微笑。
她的脸色异常平静,仿佛已与我相识许久,此时此刻不过是再度重逢。
她朝我走了一步,颤抖着问:“真的······是你吗?”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多么想和她说话啊!哪怕一个字也好!
我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大半,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拜托了,拜托了,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看见她的眼眸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如同两颗折射阳光的玻璃球。
“我曾经······见过你。”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我,“但我不确定,只是有那样一种感觉。你的面容是那样熟悉,就像一个我认识多年的朋友。但······我又是在哪认识你的呢?我曾经在哪见过你呢?”
她已经离我很近很近,我可以感受到她温软的呼吸。
她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神情。
“啊,想起来了······”她喃喃地说,“很久很久以前,当我抬头望向天空的某个瞬间,你在对我微笑······”
刹那间,我坠入无穷无尽的记忆之渊。
死神的记忆是多么漫长啊,宛若一场永不落幕的黑白电影。那些埋藏得很深很深却永远无法忘怀的瞬间,化作汹涌澎湃的浪潮,接连不断地击打着我的心。我被裹挟其中,无法挣扎,难以自拔。
我看见雪夜中清澈天真的双眼,我看见熊熊火海中瘦弱而伟岸的身躯,我听见大街上飞奔的欢笑,我听见星光下虔诚的读书声。
那么盛大的喜悦,那么沉重的悲伤,那么深刻的痛苦,那么久远的孤独······一幕一幕,在我心中激荡。
我在活人和死人之间不断地穿行,在生与死的边缘不断地徘徊,在生命始与终的界限上不断地彷徨。
生命消逝的瞬间,灵魂被抽离躯体的瞬间。
太多次,太多次,看到只剩麻木。
每见证一次那个瞬间,我的耳畔都会响起那个忽远忽近、模糊不清的声音,它像幽灵一般跟随着我,我却从来都听不清它想对我说什么。
而现在,我终于听清楚了。那个声音,是来自我心底最深处的呐喊:
上帝啊!请赐予我救赎吧!
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死去了!
身体已经消失了大半,越来越多的光粒向空中四散开来,每一粒都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最后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原来你一直都在陪伴着我。”她轻柔地说,“谢谢你,死神。”
说完,她慢慢地向我伸出双臂。
没有被穿透。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她的触碰。那温暖的体温几乎烫伤我的肌肤,令我泪如泉涌。
女孩用她瘦弱的臂膀,给了我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
她伏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见过的哦。你只会把孩子的灵魂抱在臂弯里。
“你是一个温柔的死神。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的身体彻彻底底地消散开来,成千上万的光粒与漫天繁星一道,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仿佛被最明亮的阳光照耀着,被最纯净的水流冲刷着。好温暖,好温暖,一点都不痛苦······
在这一刻,我知道,救赎的时刻降临了。
原来,死亡是这么幸福的感觉······
本以为我会就这样随风而逝······
突然间,我感到自己被一阵小小的力道轻轻拉住了。
低头一看,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婴儿灵魂,正攥着一颗光粒,干净的眸中笑意盈盈。
他往前方指了指,示意我抬起头来看——
我看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萧老师站在不远处,沉静的面容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手心躺着一颗小小的光粒:“嘿,我们来接你了。”
在他身旁,一个男孩又笑又跳地冲我挥舞着手里的光粒,欢快地大喊着:“快来!快来!”
不止他们。
成千上万个闪闪发光的灵魂手握光粒,汇聚成茫茫星海,一起向我伸出手。
“来吧,来吧,别怕。”他们齐声说道。
不,还不行!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谁来接替我?
小婴儿似乎看出了我在担心什么,他指了指下方。我低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女孩正低头凝视着那个编织袋,那是一个被用了很久很久的编织袋,破旧得不像样,上面打满了补丁,还有一道道笨拙的针脚。
即使如此,她依旧毫不嫌弃地将它拾了起来。
下一秒,我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一直以来那份压在身上沉重无比的重量,在女孩拾起编织袋的那一刻统统烟消云散。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溢满了我的心间。我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祝你好运,我的小女孩。
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仰起头,看向那浩瀚的星空。在那璀璨的星光中,我知道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在心里说道:谢谢你,老板。
万千灵魂铺开一条洒满星光的道路。
我牵着小婴儿的手,郑重地踏上了这条星光之路。
这条路蜿蜒而上,无穷无尽,走完它仿佛要用完一生的时间。
但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孤独的,有千千万万颗温暖的灵魂会陪着我一同踏上这条道路。我每迈出一步,都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搀扶着我。
而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有着我一直以来都在祈求的救赎。
那里,是我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