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云与光的摇曳变幻，水星人小姐的影子被拉展伸长，从窗台的方格扩宽出去，投映在亮白色的墙壁上。
“左在綣。”
左在綣回应水星人小姐的疑问，声音平静，平静得几近呆板，如同被催眠了一般的平静而且呆板，声音伴随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什么在窸窣着攒动。
“本来的名字？”
“······我忘了。”
短暂的沉默，像是断线了的音乐播放器，死而沉寂的短暂占据，左在綣静静地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喜欢的音乐？”
“我不怎么听音乐。”
“喜欢的料理？”
“甜品。”
“喜欢的作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
“喜欢的电影？”
“《发条橙》。”
······
水星人小姐接连不断地抛出这样无所谓问题，左在綣持续不断地回应，两个人就像是酒吧壁画上玩着抛球游戏的两只猴子一般，动作迅捷而轻盈，配合默契。
明明应该是严肃认真的场景，就算是将废弃建筑物用无数烛火布置成神秘祭祀现场也不为过的严肃和认真，然而此时闲聊一般的场景却与其本来该具备的重要性完全搭不上调——水星人小姐与左在綣两人都坐在沙发上，面前还摆着巴斯克芝士蛋糕的餐盘，红茶茶杯中还腾起着袅袅烟气——感觉就像是安排在聚会后的闲聊环节而已。而且水星人小姐与左在綣两人的对话内容，事实上也和闲聊这种印象相符。
看起来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几乎没有半点曲折波折，大概不会有什么身为神明的螃蟹突然跑出来搅局。
他在一旁看着水星人小姐与左在綣两人之间的一问一答，屏住呼吸，生怕自己造成的意外声响会打扰到两人此时渐入佳境的配合。
······
“喜欢的人？”
“·······没有。”
摇头，左在綣仍然是静静的摇头，声音也若有若无，仿佛只是从喉咙间无意流泻出的一点点声响。
“讨厌的人？”
“不想说。”
原本以为这时候毫无疑问会听见自己名字的吴天吴，他听到了左在綣如此的回答后不由有些愣神。
“为什么？”
“讨厌是逆向排列的喜欢。”
“哦，我明白了。”
水星人小姐似乎是知晓了左在綣话语中隐藏的含义，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下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谁对你最重要？”
“······”
虽然光照状况不良，但坐在一旁的他却能明晰地感觉到左在綣的眼神。
眼神，锐利的眼神，如同一柄钢刀一般的直且锐利。
“吴天吴同学。”
在完全意外的问题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不禁被心惊肉跳般的惊悚感袭击，总感觉左在綣的话语中隐藏着锋利而且凌厉的什么东西。
“为什么？”
水星人小姐的语气仍然淡而冷漠，冷而深得像是一潭古旧的水，没有因为吴天吴的名字出现而产生半分情绪波动。
“没有吴天吴同学我就活不下去，从各种意义上。”
“······”
脊背发凉的寒气沿着脊椎骨上窜，左在綣话语里的不怀好意已经显而易见，他必须竭力才能维持着自己停留在原地的姿态，遏制住自己逃跑的冲动，没有出声打断。
“讨厌和喜欢，他对你来说更倾向哪边？”
水星人小姐你就别捣乱了啊！
内心在狂吼。
如果可以的话，他或许早就跳出来制止水星人小姐的拱火行径了。
“······我分不清。”
不过，左在綣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让他稍稍感到了放松一口气。
不，不是，为什么明明是左在綣的事情，对话的双方也是左在綣和水星人小姐，他却需要在旁听的位置上一直提心吊胆？
“明白了。”
水星人小姐点头，接受了左在綣的说法。
“下一个问题，最害怕的事情？”
······
云的变化突然停滞，光的流线似乎也凝固在原地，伴随着水星人小姐的提问声音，左在綣身体上难以被人察觉的颤抖在此时突然停顿了。
“······”
没有给出回答，左在綣深深吸气，显而易见的呼吸声音，吸气然后吐气。
“······我不想讲。”
左在綣摇头，不是表示不知道，而是表示明确的否定和消极。
“不可以，这个问题是必要的。”
“抱歉······”
左在綣摇头，低下头去，摇头，摇头，将头埋在了大腿和膝盖中间，然后摇头，不断地摇头。
“左······”
看到这种脆弱又无助模样的左在綣，他的心脏被莫名摇颤了，想要说些什么让左在綣冷静一些，但却被水星人小姐用眼神制止住了。
“抱歉······”
水星人小姐全然没有打算理会左在綣的抗拒，用冷静的眼神看着左在綣，等待着她恢复冷静。
“被、被、被、抛弃。”
“嗯。”
水星人小姐维持淡然的立场，并不继续追问左在綣这个问题，大概是出于左在綣精神稳定方面的考量。
“给予还是掠夺？”
“掠夺然后给予。”
“为什么害怕被抛弃？”
“不想说。”
“······”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为什么害怕被抛弃？
被抛弃这件事中蕴含着什么要素会让你感到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水星人小姐的话语声在回响，回响回荡在房屋内，连同着风与光亮的形变，仿佛在往内心深处钻去。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是语调平静的声音，回响在耳朵里的时候却如此尖锐，尖锐而且嘈杂却又十足平坦又平静毫无波澜，像是转瞬即逝的白噪音。
“为什么？”
水星人小姐停顿下接连逼问的话语，留给左在綣少许喘气和思考的时间。
“······雨。”
左在綣开口说道。
“嗯。”
“夜晚的雨，很冷，冷得很透彻，整个人像是被丢弃到了宇宙中的某个僻静的角落。”
“嗯。”
“心脏很安静，好像没有在跳动了一样，没有半点声音的响动传出来。胸腔里很冷，很冷很冷，比外边的雨还要冷，就像是从很深很黑很冷很静的海底深出了一只手攒住了心脏。”
“嗯。”
“跑，四处乱跑，没有目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在四处乱窜，脚被湿粘的泥土染成了肮脏的黄色，小腿被枝叶划破流出了血。”
“嗯。”
“最后累了，喘不过气来，内心也鼓不起勇气，所以就躲在了一颗大树的下面。”
“嗯。”
“躲在大树的下面，树外面很冷，身上也很冷，冷而且湿，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地往泥土里滴着水。”
“嗯。”
“很冷很冷，所以只能躲在树底下，蜷缩起身子，把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自己。”
“嗯。”
“但是在身上已经不再有体温这种东西了，湿冷的水渍渗进了皮肤里。躲在树荫下，脸上有水滴落，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嗯。”
“最后只能闭上了眼，把自己的精神抛进了死寂一样的黑暗里。黑暗里没有声音，冷漠而且寂静，但我在黑暗里却能听见外面的声音。雨声，哗啦啦的，一直一直持续······”
“嗯。”
“听着这样雨声，在黑暗里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陷入到了梦幻一样的地方。”
“嗯。”
“那里很温暖，很暖很暖，身体也被包裹在一片柔软之中。”
“嗯。”
“温暖和柔软之外，还有明亮而暖和的光，屋子里被这样的光和空气占据，夜晚的雨敲打着窗子，哐哐哐，但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感觉恐慌。”
“嗯。”
“身边坐着一个人·······是一个男孩。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但不认识他，没有关于他的记忆，只是感觉很熟悉，很幸福，暖洋洋的，像是被融化在了冬天的黄油啤酒里。”
“嗯。”
“除了夜雨敲打窗户以外，屋子里再没有其他声音。我和他都静静地坐着，他偶尔伸过手来抚摸我的头······很、温、柔······而、且、舒、服。”
“嗯。”
“就那样静静地徜徉在温煦中，我希望那里的时间停止流动，停滞到永远和永远。”
“嗯。”
“但没有，他突然缩回了手，然后站了起来，没有看我，也没有说一句话，像是一个机械驱动或是木偶人一样，走出了房间，只留下我在房间里。”
“嗯。”
“我想喊住他，但喉咙像是被粘了一团浆糊，只能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嗯。”
“然后房间崩塌了，像是碎裂的砖石，伴随着夜雨的声音，哗啦啦地垮塌，湿、冷、黑暗再次把我环绕。”
“嗯。”
“这是梦，我做的梦。”
左在綣如是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