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塔露拉出征矿场,已经过去了九天。
阿丽娜正在油灯下缝补着一件白色的外套。营地里的物资并不充盈,自然不会奢侈到单纯为了缝衣而消耗宝贵的灯油。
其实她只是沾了格里高利的光,偶尔趁着他点灯处理文件的机会做点针线活。不过由于大部队都被塔露拉和冬青带走了,需要格里高利处理的事情也并不多,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唯一称得上重要的事,就是继续完成冬青设计的营地防线。
这几天,格里高利一直忙着带人挖掘壕沟。按照冬青的设计,营地的外围的壕沟有大约两米深、二十米宽,靠内的一侧还要用夯土垒起一道矮墙。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完成之后将会大大地提升营地的防御能力。届时,如果遇到敌人的袭击,来犯之敌将会在壕沟内面对感染者们居高临下的痛击。
冬青留下的设计图中,对矮墙的关键部分都一一做了标记。这些墙段需要额外加固,格里高利按照冬青所教授的方法,先用木棍搭成长方形框架,往里面填入碎石,最后再用土制水泥灌满。这样,待风干定型之后会更结实。
而在更靠近营地的区域,还有一条更窄、更浅也更短的壕沟。这条壕沟在设计上更接近一般的战壕,感染者们可以利用它安全地运送人员和物资。同时,躲在壕沟里也更有利于弩手们进行狙击。
唯一的问题是,营地中没剩下多少壮年劳动力,格里高利把俘虏、轻伤员、老人和女人都派上,才能勉强满足挖掘小壕沟的人力需求。这其中,主要是押运队的俘虏们承担了最重的活。整合军不准虐待俘虏,这是塔露拉颁布的二十二条军规之一。但现在这情形,在自己人都吃不饱的情况下,给俘虏一口饭吃就算得上是优待了。至于优先供应俘虏之类的“伟大”行径,冬青一贯是深恶欲绝的。
格里高利谨遵冬青的告诫,只让俘虏们负责重体力但操作简单的任务,对于复杂一些的制造水泥、修建碉堡之类的,不仅不能让他们干,甚至也不能让他们看到。这样,俘虏虽然天天干活,甚至也能猜测出自己在修建防御工事,但对于整个营地的格局却一无所知。毕竟这些俘虏最终还是要放掉的,虽说把他们干掉更保险也更省事,但冬青还不想做这些突破道德底线的事。
冬青自认为是个道德底线比较灵活的人,真到了那种极端的时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部分原则。但若还有其他选择,那么最好还是尊重它。更何况,冬青已经向俘虏们承诺会释放他们,而目前他并无违约的打算。
另外,放走这些俘虏也相当于向外界释放了一个信息:只要不是直接迫害过感染者的,即使因为职务所迫与整合军为敌,也有生存的可能。往后,整合军肯定是经常要和乌萨斯的正规军交战,这些普通的士兵和感染者无冤无仇,给他们一个求生的机会,自然好过逼他们拼死一战。
“格里高利先生。”
阿丽娜收好最后一个针口,轻轻地将那件白色的衣服搁到腿上,然后试探着对格里高利问道,
“我会不会打扰到您?”
“没事,您说吧。”
格里高利并没有抬起头,依旧在纸上写写画画个不停,
“怎么?在担心首席她们?”
“有一点吧,但不全是。”
阿丽娜摇了摇头。
“说起来,您为什么选择留守?我一开始还以为您会和首席一起去。”
格里高利错开一行,开始新的段落。
“我……我还是没法适应那种环境。”
阿丽娜的声音低了些,好像有些难为情,
“我看过塔露拉是怎么杀人的……那种人烤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差一点就让我吐了出来。我知道他们是敌人,我也知道他们该死,我只是……有些适应不了。”
“首席的力量的确令人敬畏。”
格里高利的笔用力地顿下一个句号,
“说到人烤焦的味道,我以前也闻到过,在遇到首席之前。”
“那是怎么一回事?”
阿丽娜好奇地问道,继而感觉有些不安涌上心头。
“我离开克罗夫城之后一路向东,曾经亲眼见到一个感染者的聚落被……被清理。”
格里高利的语速很缓慢,好像说的同时正在回忆。
“那是个很小、很小的聚落,那里的感染者都是些病入膏肓之人。说实话,即便同为感染者,我也被他们的样貌吓了一跳,已看不出多少人形。自然,他们的身体状况也支撑不了迁移的颠簸,留在那里的几乎都是等死的人。他们早就为自己刨好了坑,等到撑不住的时候就躺进去,安静地等待死神降临。”
格里高利的笔忽然停了一阵,但他的叙述还在继续:
“知道那里的人,把它叫作安息地。不过纠察队还是来到最后的安息之地,结果他们大失所望,那些等死的感染者既没有油水可榨,也没有在矿场做工的力气。为了处理这些毫无价值的人,他们连弩箭不舍得用,当然也不愿冒着被感染的风险亲自动手。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
“啊……”
阿丽娜隐约猜到了他们所谓的主意,不由为纠察队的残忍所惊诧。
“是的,他们用军刀把所有病重的感染者都驱赶进了一间草屋,扣上门,然后放了一把火。而我,因为还有力气所以被留了下来,被他们用一根绳子拴住了脖子,我跪下来,看着那把大火。”
格里高利终于抬起头,看了看阿丽娜,同时指了指自己左角上的一处凹陷:
“那个时候,我的角被军刀砍了一道,就在这里。我每次摸到它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把火,那真是一场很大的火。当然,我也还记得那个时候闻到的那一股焦糊味,人身上的焦糊味。”
“抱歉,我不是……”
阿丽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也许是同为埃拉菲亚的缘故,也许是两人差了一辈,格里高利一向对她非常照顾,她也对格里高利尊敬有加。显然,她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勾起他不愿想起的回忆。
“您不必自责,我也没有对那把火怀有多深的恨意。毕竟,当时的我只是经过,而那些被烧死的感染者里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再加上,塔露拉首席后来突袭了那支押送我们的纠察队,既解救了我,也烧死了他们。”
格里高利摆出一个相对轻松的笑容,
“我只是时常会想起那件事,特别是跟着首席一起收拾纠察队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被首席烧死的纠察队和被纠察队烧死的人究竟区别在哪里?是为了律法?纠察队的做法不合规矩,我们就更违法了;是为了私仇?被杀的纠察队未必同我们有仇,我们也未必有资格替别人报仇……”
“难道不是为了公义吗?”
阿丽娜觉得格里高利的说法有些近似诡辩,怎么听怎么不对。为了反驳,她情急之下就用了冬青时常挂在嘴边的“公义”一词。虽然实际上她并不怎么喜欢冬青的说法。
“公义?是的。阿丽娜小姐,你说得很对。”
格里高利点了点头,深褐色的眸子中闪动了几下,
“但公义要由谁来界定呢?皇帝、贵族、官员,还是教士。又或者由塔露拉和冬青来界定?还有,公义被界定了以后是否是一成不变的,其他人又是否有权力对它做出修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