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已经包扎好了,您可以起来了。”
身旁的感染者护理员又在他的耳边重复了一遍,西德这才惶惶地站起来,把位子让给下一个伤员。
他感觉今天一整天都像在梦里,不,从得到那个启示之后发生的整个一切经历都好像是一场奇异的梦。西德先是见到了神秘的光柱,然后被抓进矿场当了几个月苦力,最后又被一位死而复生的活圣人给救了出来。
可以说,这段经历比他的整个前半生都要精彩。当然了,如果把这件事写下来、通过信件告知他过去的同僚们的话,他估计自己很快就会获得异端和精神病二选一大礼包了。
西德过去在修道院所受的正统经院教育告诉他,如果有人声称自己获得了神的指示,应该把他立刻举报给对应的宗教管理部门,因为这个人很可能是被魔鬼蛊惑了。这话是不错,但现在轮到西德成了获得启示的人了,总不能自己举报自己吧?
要是凭良心讲,他觉得那位先知说的实在是太tm对了。毕竟现在的西德早已不是刚从修道院出来的天真状态了,更别提还有在矿场当了几个月苦工留下的一肚子气。这些体验都增加了对方言辞的说服力,如果西德是孤家寡人,他说不定会因一时冲动而答应入伙。
但西德的父母尚在,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尽管父亲的买卖就足够供应家庭的支出,但若不是西德的教士身份,父亲的生意恐怕绝不会那么顺利。
西德的老家是帝国直辖领地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他们的社会地位直接挂钩,这种关系是不加掩饰的、纯粹的利益考量。简单地说,有权有势的就会被人巴结,反之就只会被人欺负。
乡下人最尊崇的是权力,其次是财富。权力自然滋生财富,而没有权力来保护的财富则毫无意义。官吏们代表着皇帝,代表着第一等的权力。这等权力一直被各种“传统”和机制加以难以逾越的壁垒,不是一个小商人之子可以染指的。因此,西德的父亲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追求第二等的权力,教会的权力。
在乌萨斯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主教比总督更威风的时代,那时来自拉特兰的教皇谕令甚至可以干涉帝位的承继。如今,教会的权威已经随着乌曼一世的改革被重新收拢回皇帝的御座之下。但即便教会已经无法再直接地干预政治,神父和修士们依然是乌萨斯庞大而传统的统治秩序中不可忽视的一环。
特别是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只能听任修士解释《启示录》的农村地区,教会成员的几句话可能比包税人的鞭子还管用。虽然缺乏权力,但教士的社会地位并不逊色于官员,这也是西德的家庭省吃俭用也要送他进修道院的原因。
对于西德来说,一个好消息是:基于一些传统,教会的基层在明面上并不排斥底层人的加入,但像西德的家庭这样能够负担得起最基本的教育费用的农户还是少之又少。而在离开修道院之后,西德仍要面对卑微出身带来的玻璃天花板。
尽管前途有限,但其父的这笔投资仍算是成功的。哪怕只是当上了一个小小的执事,也足以使家族生意的潜在竞争者们有一些顾忌,不敢用出太下作的手段。而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西德的地位已足够使他们仰视,使西德的家人能够体验到乡村生活邻里和睦、“民风淳朴”的一面,而不是丛林法则似的的另一面。
西德并不畏惧死亡或者风险,但家庭拴住了他。西德可以冒着被当成异端批判的风险到处宣扬冬青的奇迹,但他却不能成为造反者们中的一员。
想想那样做的后果,他会遭到通缉、被教会除名,他的父母甚至弟弟都有可能会被牵连入狱、抄没家产,即使是最好的情况,他的家人都得面对极其困苦的生活。然后,邻居们积攒已久的、为西德所压制的嫉妒、憎恨等等恶意都会集中地爆发出来。
在那里,没人会不喜欢落井下石。当他们发现平时高高在上的邻居突然坠入凡尘,甚至比他们还不堪的时候,踩上一脚几乎成了必然。许多的“一脚”叠加起来,足以致命。
虽然冬青没有强迫他加入,但西德也不敢肯定他是真的无所谓,或只是口头上客气一下,所以也只能用“我还要再考虑考虑”来搪塞。
而就在刚才,一个感染者过来通知他,说先知大人邀请他共进晚餐。这让西德愈发觉得冬青是后一种意思,脚步也不免沉重起来。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今天的晚餐并没有按照各自所属的部分严格划分,整合军的战士与刚刚获得自由的矿工们混杂着坐在一起,他们勾肩搭背,依照口音寻找着可能的老乡。
西德发现,这支队伍似乎坚持着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统一待遇的原则。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食物也直接摆放在地上。冬青不喜欢坐在地上吃饭,但更不喜欢在别人坐在地上的时候上桌吃饭。既然矿场找不到足够的桌子,那么干脆大家都别用。
而在具体的食物分配上,冬青还是忍不住腐败了一把,在盛汤的时候偷偷往自己碗里多捞了一块肉。晚餐的菜色算得上丰盛:有黑面包、烤土豆,还有腌菜和肉汤。
说实话,西德并不是很有胃口。
但胃口是一回事,饥饿是另一回事。矿场里的守卫没有克扣感染者的伙食,因为那极其勉强的供应量仅能保证他们不立刻饿死。他们吃的是用发霉的大麦、谷壳、烂豆子、臭菜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熬成的糊糊,那不是伙食,甚至连喂猪的泔水也比不上。
但即便如此,守卫把一桶糊糊丢进来的时候还是会引起哄抢,感染者们扑上去,争先恐后地用手抓起糊糊往嘴里塞。没人和西德抢,因为他们还指望通过西德的关系上天堂。而其他的感染者就没那么好运了,慢一拍就意味着饿肚子。而守卫才不会管你饿没饿肚子,干活没有劲,鞭子和棍棒就立刻落了下来。
因此,每次进食的时候总是像战场一样,即便顶着拳打脚踢,每个人也要努力多吃、多占。守卫们从来不会阻止这类现象,甚至乐见于此,大概看着感染者们像狗一样争抢食物能给他们一种特别的优越感。
西德默默地在冬青给他预留的空位上坐下,周围一圈是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他们自顾自地交谈着,没有人同西德搭话,这令他感觉有些尴尬。
也许那位“先知”是饭后再谈,西德如此想到。于是,他对着面前的面包和土豆双手合十、低头祷告:“感谢宽仁至圣的上主,赐给我们每日的饮食。”
这是西德的习惯,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不过这也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其他人举着手中的食物,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纷纷看向冬青,似乎是在等待拜上帝教大先知的应对。
冬青尴尬地一笑,默默地把快送到嘴边的土豆放下,也双手合十、低头祷告。于是其他人也模仿了他,像冬青一样祷告道:
“感谢仁慈的天父,赐给我们肥沃的土地。感谢勤劳的农夫,赐给我们丰饶的谷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