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个矿场里在发生着什么呢?
是的,尽管上面的人对于这份工作的细节从来都是含含糊糊的,尽管工作的守则是“只管做,不许问”,但一个人只要有眼睛、有脑子,怎么会不去看、不去想呢?
只要稍作思考,就能认识到这里的矿工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从被送来治疗的矿工们身上那些夸张的、吓人的伤口来看就能知道,绝大多数的矿工只接受了最最基础的培训就被赶到各个危险的岗位上去。这里没有关于防护措施的概念,只有负责爆破工作的矿工们能够分到一顶聊胜于无的塑料头盔。
矿场的负责人难道不知道吗?当然不是,仅仅是因为那样子不划算而已。同理,在进行治疗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进行麻醉,给那个可怜的感染者来一闷棍就是最大的仁慈了,因为那一管麻药的成本要远远高于他们的“价格”。
刚得知自己要给感染者进行治疗的时候,姑娘们都为此慌了神,不仅因为矿场里恶劣的卫生条件,也因为感染者病变后那可怕的形貌。不过奇怪的是,她见到的感染者都处于源石病的早期阶段,只是眼角或者手臂上附着那么一些鳞片状的晶体,比起课堂上老师放的幻灯片里的那几个不成人样的病例要好得多。
没过多久,她就自己想明白了这个原因:那些病情严重的感染者根本没有被治疗的“价值”。无论皇帝的法律是怎么规定的,人的心里总有自己的一杆秤,她很清楚这正是罪恶之事,而她是罪恶的帮凶。但那又怎么样呢?乌萨斯的哪块土地不是这样呢?一个普通人能有多大的能量,难道她辞去这份罪恶的工作,矿场就会停摆吗?
不会的,卡特琳娜,你什么也做不了。
忘了吧,卡特琳娜,就当作你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些罪恶的直接缔造者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又为什么要为良心煎熬呢?
忘了吧,忘了吧……
只要闭上眼睛,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在哪里工作不都一样嘛。
可是现在不行啊,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前面都有个感染者土匪头子啊。卡特琳娜还想在说点表达歉意的话,冬青却比了个手势,示意她静一静。
“卡特琳娜小姐,我不会因为您的选择而指责您什么。毕竟这种环境不是您造成的,个人也很难做出什么选择。我也不会因为被车撞了就去怨恨油门,毕竟司机才是那个做出决定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话语中并没有夹杂着多少怒气,但也绝非毫无感情,那是一种带着遗憾和些微痛苦的陈述,就好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但我也希望您知道,人并不只是喇叭和油门,人至少是一件有思想与感情的工具,这才是我们的特殊之处。我相信在最开始的时候,您肯定也会为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而感到难受、甚至寝食难安……但无论是多么善良的人,在这里待得久了也肯定会变得麻木,变得……怎么说呢,变得有些无所谓了:反正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干脆装作看不见吧。”
听到他的话,卡特琳娜便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冬青说得对了,那几乎就是她的心路历程。她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位奇怪的先生,有些好奇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是那样不行,小姐。麻木会变成习惯,冷漠会刻进心里,戴久了的面具就很难摘下来。这种自我保护式的麻木迟早会变成事不关己的借口。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那苦难也早晚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当然,我不是要求您去做什么,那实在是不现实。但……我希望您至少能对那些苦难中的人们保持着必要的怜悯和尊重,仅此而已。”
冬青的语气愈发变得温和,到最后已经从土匪的威吓变成了朋友的劝谕。
“感谢您的劝告。”
卡特琳娜低下头,衷心地表达着谢意。冬青的话语打碎了她内心脆弱的那点纠结,但她却反而有种解脱的轻松感。因为无论怎么欺骗自己,卡特琳娜都始终是一个善良的人,麻木的冷漠之下是负罪的压抑和良心的刺痛。
也许是刚才的那段话让她对冬青的观感好了不少,这使她能够鼓起勇气,提出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您,还有您的同伴们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冬青倒不是非常意外,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就给出了他的答案:
“我们是一群憎恨苦难的人。我们不希望苦难临到我们的头上,也同样不希望他人受此折磨。”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安定,透过残缺的玻璃映下锐利而规则的光影。那个自称冬青的奇怪家伙站在破碎的光斑里,向着跌坐在地上的姑娘伸出右手。
憎恨苦难的人……卡特琳娜顺从地被冬青牵着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直暗自咀嚼着他的回答。宣扬自己憎恨苦难的人并不罕见,至少在乌萨斯的历史上,有过许多位皇冠的觊觎者打出过这个旗号,他也是那些胆大妄为者和野心家中的一员吗?不过这些与卡特琳娜是无关的,只要冬青不是普通的土匪便好。
“卡特琳娜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这有两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同您分享。”
冬青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其中一个坏消息是,您所工作的这个矿场是在夏洛子爵授意下非法开设的,没有任何资质……也就是说,您也可能要面临与非法开设矿场有关的几条指控。”
“什么?我根本不知道,都是公司……公司那边安排的,我……”
卡特琳娜顿时有点慌神,虽然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给她讲起法律是一件有些超现实的场景,但她觉得冬青并没有骗她的必要。什么叫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啊?
“对应的一个好消息是,这个非法矿场已经为我军彻底捣毁,也不会有什么证据遗存。所以您不必为此担心。”
“什么啊?您真是的。”
卡特琳娜松了口气,有些埋怨地看了冬青一眼,
“真的没事吗?”
“除非子爵大人去自首。”
冬青轻笑一声,又恢复了严肃:
“但因为我们捣毁了矿场,所以您的这份工作也没了。这是第二个坏消息。”
“啊……”
卡特琳娜有些遗憾地应了一声,实际上她是不怎么在意的,一份工作算什么?至少在小命面前一文不值。只要冬青不说“您的这条小命也没了”就算是血赚。
“不过我这还有一个好消息给您……”
冬青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恭喜您有了一份新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