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想什么?”
西德的脑袋来回腾转挪移了好几次,冬青的嘴角上还是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让他忍不住发出上述的疑问。
“您尽可以猜一猜。”
冬青轻轻抚摸着搁在腿上的一个精致的皮革箱子。
“我可不敢乱猜。”
西德夸张地缩起脖子、连连摇头,继而又探出脑袋好奇地瞧了瞧冬青抱着的玩意,
“彼得到底给了您什么东西?”
“这里面有个品相极好的炎国花瓶,据说随便就能卖出上百卢布。我刚才打开看过,的确是难得的珍品。想来彼得先生这次是真的周转不灵了,否则是绝不肯把它拿出来的。”
冬青把箱子随意地丢给西德,后者连忙接住,小心地抱在怀里,生怕跌坏了。
“有这么件宝贝打底,估计那位城防长官也不会拒绝。”
冬青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向窗外,那座他心心念念的卡拉城已经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不过此时的视野中还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
“您还真打算替他办事?”
西德把箱子打开一条缝,又合上了。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要捧着花瓶跑路吗?”
冬青摇了摇头,轻轻笑了一声,
“我得说话算数嘛,不然岂不是坏了您的名声?”
“那可真是……劳您费心了。”
西德微微摇头,也不多说什么。
“您不用那么生分,我们的这段叔侄之谊还得有好几天呢。”
冬青瞟了一眼面色不善的西德,
“呵。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等入城之后我把您送回教堂,我们的账就算清了。您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您什么。接下来您就可以祈祷、读经,继续当您的预备神父了……”
“那么……您呢?您要做什么?”
你真是个蠢货,西德。不要问无关的东西!
西德在心中对自己怒吼着,但嘴巴还是诚实地发问了。
“您在担心什么?”
冬青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疑问。
是啊,我在担心什么?
西德也忍不住自问道。这几天的相处还算融洽,他甚至都有些产生了记忆上的模糊,仿佛冬青真的就是他的侄子。但脑子里的两个声音却一直争执着,其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地提醒着他:“别傻了,那个康斯坦丁就是个异端、叛党,他到哪里去,哪里就得死人!沾上他你就得死!”
而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你知道康斯坦丁说的是对的!反抗,必须反抗!唯有反抗才能解脱苦痛!他是天命的圣人,他为你指引了正确的道路,为何不追随他?」
“追随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的身上也会有起死回生的奇迹?等待你的只有死亡!还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要因为你而被卷入灾祸的漩涡里!”
「灾祸?你不是已经亲身经历过灾祸了吗?若不是康斯坦丁,你早就该烂在矿坑里!他救了你的命!可是下一次呢,你能保证你和你的亲人、朋友不会遇到下一次吗?到那个时候,还有谁能救你?!」
“那你想怎么样?”
「跟着他,跟着他们,点燃火把。」
……………………………
西德漠然无声,纠结地注视着车厢内的某个小角落。现在他正在打一场思想的大战,而冬青却没有多言,只是把头偏到一边去:
“那就是……卡拉城吗?”
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由惊叹一句。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座移动城市。
一个巨大的黑色扁平方块横亘于苍白的大地之上。随着距离的缩小,前方的景象也愈发清晰起来,那个巨大的长方体并没有第一印象中那么规整,它明显缺了一个角。这种不规则的形状预示着似乎曾有属于它的一部分被生硬地剥离下来。
现在,那次剥离的痕迹依旧留存着,缺失一角的横截面并没有如卡拉城的四面一样被封闭起来,远远就能望见里面复杂的层层架构和巨大的金属管线,就像钢铁巨人的血管与肌肉。
这是何等宏伟的造物啊,据冬青目测,卡拉城的边长至少有四公里。仅就城市的面积来说,卡拉城绝对算不上大,冬青在穿越前曾生活在一个上千万的大都市,但那座城市与大地是融为一体的,即便它广阔无边,站在最高的大楼顶上都望不见城市的边界,但冬青也只能感受到城市的辽阔。
而现在,面对拔地而起的、建立在高台上的卡拉城,冬青第一次感受到城市的巨大。然而这种巨大的感受是突兀的,这座卡拉城没有扎根在地上,而是安在一个黑色的平台上。远远望去,仿佛穿越前在售楼处看到的楼盘模型。
不过,作为移动城市来说,卡拉城无疑是已经死了。湼瓦山男爵被镇压之后,为了永绝后患,平叛军将卡拉城的动力模块、农业地块等关键的组件悉数拆毁。即便卡拉城曾经是一位能够呼啸着前行的钢铁巨人,但如今它也失去了它的心脏,停留在这里的只是巨人的尸骸。
卡拉城的周边遍布着一片低矮的茅草屋,那是依附于城市的村落。城市需要来自农庄的谷物、各种肉类,还有廉价的劳力,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城市依附于农村而存活。被平叛战争波及的村庄受到了更多的损害,被战火犁过的土地仍有大量处于荒芜的杂草之中。为了生存,幸存的村民们奔向被废弃的卡拉城,在它的脚下积极地繁衍起来。
这种情形在自然界里也是很常见的,失意的猛兽一头倒伏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苔藓、荨麻和别的什么小植物就会籍着残骸的养分茂密地攀附于白骨之上。
村民们就像野草,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饮用着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
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冬日致敬。
这些村落的分布很不规则,像是野草的种子随风播撒、落地生根。如果卡拉城没有被报废,它会永不停歇地在湼瓦山郡的土地上来回地行驶,夸耀着湼瓦山男爵的财富和威严,而村民们只能战战兢兢跟在后面,望着它扬起的尘埃。
如今,湼瓦山男爵的痕迹已被铲除,而人民的苦难还远未结束。
“让一让!让一让!”
为了抄近路,马车夫没有走宽敞的大路,而是选择直接从聚落中穿过,他高举着马鞭、凌空挥舞,呼呼喝喝地,仿佛不是在抽打马匹,而是在威胁四周的村民。
抱着麦子的妇人惊叫几声,便和扛着农具的农夫们一道慌张地向两边躲避,为马车让出一条还算宽敞的通道。
这辆马车是由慷慨的彼得先生提供的,用料是结实的松木,并用了昂贵的红绒布来作装饰,在外观上就非常的气派。虽然只是暂时借用的,但租用这样一辆马车的费用也并不便宜,冬青自然替西德笑纳。
“看到了吗?修士。”
冬青倚在车窗上看着外面。
“抱歉,您说什么?”
西德刚才脑内两种声音的对决中解脱出来,还有些晕乎乎的。
“我是指外面。您看到了吗?外面的那些人正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冬青随手指了指窗外的一位妇人,她站在道旁,低头看着马车的车轮。
那位妇人红着眼睛,用力地捏着裙角。马车来时,有一小堆谷子来不及收起,可她又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大的马车车轮嘎吱嘎吱地碾过那堆金黄的谷子,把它们抛进泥水里。
那可能是一顿饭,在饥荒的时候也可以是三顿,足够一家人将死亡再迁延一日。
农妇不敢抱怨马车的主人,而她身后的男孩,或许是她的儿子,却有这个胆量。男孩紧张地抱着母亲的大腿,把半个身子都藏在后面,可他却敢抬着头,毫不掩饰地、恶狠狠地瞪视着马车上的乘客,仿佛要把最恶毒的诅咒也编织进目光里。
“看到了吗?我的修士。他们在恐惧您,嫉妒您……他们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