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睡得很不踏实。
也许是因为窗外密集的雨声和不时划过的雷鸣,好似一阵激昂的鼓点,使他在床上颠来倒去了一整晚。在寒冷而干燥的雪原上,像这样大的雨是很不寻常的,至少在西德的记忆中闻所未闻。
他梦见自己的胸口长出尖锐的黑色花朵,洞穿他的皮肉,撕裂他的肺部……他梦见自己被开除出了教会,那些黑色的纠察队,提着刀将他驱赶……最后,他梦见自己又被带到了矿场。而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他。
“真是个糟糕的梦。”
惊醒的西德从矮床上滚落,手忙脚乱地抓住床头的十字架,似乎这能使他稍微感到一点安心。
咚!咚!咚!咚!
听,是敲门声。
这敲门声又急又重,带着些许慌乱。大半夜的,敲什么门?西德感觉心头一紧,连忙把十字架揣进兜里,提着油灯就走了出去。
伴随着吱呀一声,西德用力地拉开了教堂的大门,雨丝被狂风卷进了大厅里,而立在门外的那道影子却没有进来。阴影中的人眼眸低垂、沉默不语,积存的雨水沿着他的衣摆淌下,在地上聚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康……尼古拉?”
西德睡眼惺忪地问道。
对面的人抬起头,黑色的瞳孔倒映着提灯中摇曳的火光,这便算是承认了。
“出了什么事?”
西德打着哈欠说道,
“要不您先进来吧?”
“不了,我赶时间。”
冬青轻轻摇头,然后向西德展示他原先一直抱在怀里的布包。说来也怪,他的全身都被暴雨浇透了,而这个布包却被好好地保护起来,干净得像是刚从屋里拿出来一样。
西德忍不住伸长脖子望向那个布包,冬青点了点头,轻轻掀起布包的一角,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干瘦婴儿。
“这是……啊?!这是个婴儿?”
西德的声音发着颤,若不是还能看见婴儿鼻翼的扇动,他几乎要尖叫出声。
“是的。这事一时也解释不清。这都怪我,是我害这孩子变成这样的。我知道这是我所犯下的罪孽……但我恳求您,恳求您……”
冬青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被打了结,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您是要我收养她吗?”
西德一边猜测着这个婴儿的身世,一边悄悄地打量着冬青现在的样子:他就这么孤独地站在那里,任风吹着、雨打着,脸上毫无血色,显得是那么的茫然和落魄,仿佛一只湿漉漉的乌鸦立在枯枝上。
“不……我只求您能让她在教堂里暂时寄养一段时日……过几天我就回来接她,求您了。”
这是西德第一个从他口中听到如此卑微的话语。
“我明白了。”
西德叹了口气,将那个熟睡中的婴儿接了过来,
“对了,您要不要进来烤烤火再走?”
冬青的视线越过西德的肩头,往教堂里看去,大厅里的壁炉被添足了柴火,直到现在仍在熊熊燃烧着,那橘黄色的火焰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
西德觉得他一定动摇过,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转身踏进冰冷的雨幕里:
“我……我还有点事要做。”
•
走在下水道里,冬青本打算规划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却发现自己根本集中不起精神,只要稍作思考,那些后悔和自责的念头就会不可遏止地涌上来,那股窒息般的压抑感紧紧地抵在他的心口,仿佛艾玛的幽魂正扼着他的咽喉。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无情了,他把艾玛埋在了后院,把莉莉娅托付给了西德,这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掉过一滴泪。不就是死了个人?谁知道一天中要死掉多少的人?光是卡拉城中一天就有不知多少冻饿而死的可怜人,他们比艾玛要惨得多,甚至也无辜得多。
但人本就是自私双标的动物,自家的老猫寿终正寝所带来的悲伤远胜于几千里外一个无辜者的意外。
冬青可以给自己找出一百条辩解的理由,甚至可以完全把艾玛的死因怪给她自己,可不管怎么样,艾玛都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不管怎么辩解,你都沾上了她的血。
自责的伤口中生出带刺的花,
悲寂的枯枝上燃起愤怒的火。
一股无名的怒火正升腾在冬青的胸口,他能感觉到,那些流动在血液里的源石随着他的怒火被唤醒,并迅速地沸腾起来。
情绪是驾驭源石法术的钥匙。
这股强烈的情绪提醒着冬青,他必须得烧点什么,否则必将使自身燃尽。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之前制造出的那个巨大缺口前,连照明法术也照不到它的底部,仿佛一道丑陋的伤痕。黑暗中静悄悄的,不知道那只怪物是否还活着,又是否尚在此地。
他伸出左手,轻轻划开自己的腕动脉,然后放松手臂,让这殷红的、滚烫的鲜血不要钱似得落入缺口下方的黑暗之中,化作一条血腥的红色钓线。
等到觉得差不多了,他就用提前备好的布条扎住手腕,这具身体的恢复能力像是在一夜之间跨了一大步,出血几乎是立刻就停止了,动脉级的伤口也在几分钟内初步愈合。
黑暗之中没有传来回应,但冬青并不心急,他就那么静静地等着。鲨鱼能够在几公里外就闻到猎物的血味,而与血魔有关的怪物想必也不会逊色。
冬青并不知道自己的血液为何会对它有如此吸引力,但他知道这血液足以压倒怪物的理智,这就足够了。他要将那怪物引来,然后给它送上死亡、彻头彻尾的死亡。
理由?为了那些被它吞食的牺牲者、为了被米哈伊尔迫害的矿工们、为了康斯坦丁、为了艾玛……也为冬青自己,或者说后者才是真正的、最大的理由。
冬青不打算给自己的行为加上多少高尚的外衣,他并不介意承认:没错!没错!这就是迁怒,因为我很难过,所以你就得死。
如他所愿,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
他听见了大地的震颤,他听见了那怪物令人熟悉的、疯狂的咆哮: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
冬青拔出“无刃之刃”,嘴角勾起一道微笑。
接着,他张开双臂,以等待拥抱的姿势后仰着坠入幽深的黑洞。赤色的火焰迅速将他包裹,化作一颗耀眼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