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群山横陈于南州最南方，也是人族版图的边界，横跨了十余个边境小国，以南是被称为南荒的穷山恶水之地。
此处丹崖林立，银瀑四悬，与世人心中的仙境并无二般，所以许多无法在中原占一处名山大川的小宗门，往往会喜欢在这里开宗立派。
霜月剑宗算是其中比较显赫的一个。天下剑宗第十七，霜月剑宗的弟子只会在一种场合提到这个虚名，那是在中秋和元日回到故乡，对自己那些对修仙一无所知的父母亲友吹嘘时。
宗主峰上笼着寒风化不开的薄雾，恢宏的大殿隐于其间。宗主大殿的门多半时间都是紧闭着的，但今天不同，门口聚集着一群弟子，有好事者向透过半掩的门向殿内望去，唯见烛火飘摇，不见人影——有人铺开剑域，挡住了门外的目光。
穆往往躲在人群中打量着殿内的光景，大殿的采光不是很好，纵使青天白日，烛火长明，仍是略显昏暗。
或许是因为修仙者的夜视能力都不错吧，那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多长明灯呢，多洗得?穆往往不理解。
她把目光从内柱上金线纹饰上移开，转向台基上坐着的人。
代宗主宋雍秋坐在主位上，一身玄青色道袍，银灰色的头发披落，面容颇为苍老，干枯的手指像是老树的盘虬，身边一位同样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在与他交谈。
明明只是新弟子的入门仪式，为什么这么多高层都来了呢?霜月剑宗的长老似乎都年纪挺大的，不是老爷爷就是老婆婆，看上去都很和善啊，像是个很友好的宗门呢。还有一位......嗯......长得很年轻的老婆婆?
穆往往留意到了坐在末位上与周围的气质格格不入南宫瑶。
她着一身淡绿色的衣裙，一头墨发被拢到身后，在发梢用一根红绳绑住，胳膊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下巴，纤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敲着自己的脸，宽大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小节胳膊，穿着绣鞋的脚不时挪动位置，像是山野的精灵，而非出世的仙子，檀香的烟雾萦绕，一柄长剑平放在大腿上，让她身上多了些许仙灵之气。
好好看的仙人啊，是用仙法维持着自己原来的样貌吗?不过，这位婆婆年轻的时候可真平啊，真是一点起伏都没有呢。
南宫谣总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往下面扫了一眼，下面的弟子们都在环顾四方，偶有些许故作不经意的目光掠过，有一个小姑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毫不掩饰。
南宫谣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以示问候，顿时，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转向了穆往往。
哪个狗......是妹子啊，那没事了，今天的天气真可爱，不是，我是说这妹子真好，旭日东升，万里无云的。
看着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穆往往扯了扯嘴角。
修道之人，除去个别长得实在是得天独厚鬼斧神工的，其他人普遍都是很好看的，不过以普遍理性而言，这位很平的仙人确实很出众，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穆往往有些想不起来了，她本就没读过什么书。
“一只梨花压海棠”。穆往往的身边，一道女子虚影浮现，无人察觉。
“还有，那姑娘只比你大三岁。”
是年轻的老婆婆!啊呸，是大姐姐！
南宫谣打量了一下穆往往，有些疑惑。这个女孩，很奇怪，但她说不出奇怪在哪，她也没有在意，奇怪的人多了去了，不如整点低俗的，好幼哦，还好大哦，真捕戳。
不知道代宗主在和人聊些什么，许是聊得起兴了，代宗主不经意间叹道：“这座大殿，还是当年南梁的国君亲自派人修建的啊，七百年了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南宫谣能听出其中的故作姿态。
南宫谣看向墙上的悬着的一幅黑白的仙人斩妖图，画的边缘是绵延的山山，墨色看上去很不均匀，边缘用墨线细细勾勒，画的主体的是一片山谷，有无数随意勾画的狰狞而模糊的形体，那是妖，居中的是一条与周围的群山一样不见尽头的蛇妖，它在嘶吼着挣扎，巨大獠牙被刻意描画，一柄细剑钉在蛇身，剑上有一粒渺小的人影，尽是豪放的写意，像是片刻挥就。时光静静淌过百年，宣纸稍有发黄，墨迹略显干涩。
那是属于霜月剑宗的故事，也是常常被提起的历史。
那年南荒妖族的一支北上，那年南州的一个散修剑道入化境。
那天晚上云层很厚，看不见星空，风很冷。
待到这个消息从戍守边境的军队传到南州，南州大宗的修士南下时，人们看见剑光震碎云海，为首的大妖被一剑钉死在地上，少年立于剑上，风将他的沾着血的白袍与长发尽数扬起，月色铺落，似空里流霜。
后来，少年在那里开宗立派，以霜月为名。那时南州还只有南梁一国，皇帝亲自差遣能工巧匠在战场周围的山峰修建宫殿，立宗之时，天下贺书不断。所有人都以为霜月剑宗会成为南州数一数二的宗门，但它没有，它不是最优秀的那批，只能算是比较优秀的一个。
慢慢地，那年月夜下的少年成了流传在南州的坊间掌故，霜月剑宗褪去了旧日的光环，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宗门。
曾经有无数修士慕名而来，而现在它却需要主动到南州各国中招募弟子了。
故事结束了。
南宫谣回过神来，蓦然发现代宗主已经在训话了，听了一点，都是一些大而虚空话，让她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开学典礼。
果然，开会摸鱼是无法消退的条件反射啊。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霜月剑宗的弟子，在择师大会之前，暂居云舟峰。”
南宫谣伸了个懒腰，跟在几位长老身后走出了大殿。她藏在道袍袖口的手轻轻捏了个法诀，腰间的剑飞出，她侧坐其上，御剑离开宗主峰。
剑修大多喜欢脚踩在飞剑上御剑，但南宫瑶不喜欢，她有点恐高，御剑本身就让人很没有安全感，站着，让人更没有安全感。
还要去藏书楼站柜台呢......哪怕转世了也依旧在打工的屑如是说。
那年她来到霜月剑宗时，说想要入宗时，全宗人一脸问号。她曾是道门的弟子，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她离开了道门。
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名号比霜月剑宗更响亮一些，在民间比较认可的榜单里，她一直排在年轻一辈的第十四，在道门，她排第三，仅次于道宗圣女和某个明明可以自理生活却一直要侍女推轮椅的少年。
说到的这个年轻一辈，南宫瑶满肚子的怨气，那年在葬剑崖，她偶然遇见了剑宗圣女，她们一起在里面混了两个月，取完剑准备离开时，她拍了拍她的肩，问道：“好兄弟，啊不是，我是说好姐妹，今年几岁啦？”
剑宗圣女笑吟吟地答到：“六十八啦。”
南宫瑶默默地收回了手。
和一群奶奶辈爷爷辈的被人相提并论，感觉还挺......微妙？
......
她解释了很多遍，才让老宗主暂时相信她不是来挑事的。但，关于怎么安排她，也是一个麻烦事。
最后她成了长老，位列末席，掌管藏书楼。
因为自己这一脉没有弟子，所以藏书楼一直都是自己看着，这已经不是996了，这是007，是**裸的压榨，是资本的阴谋，是......
其实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开门关门的时间还是可以管的，以前看管藏书楼的老爷子也偶尔来帮忙看一下，所以南宫谣一般是看心情来，想开就开，反正又没有工资，而且美少女本来就有胡来而不被骂的权力。
飞剑在清守峰的藏书楼前停下，南宫谣纵身跃下飞剑，又把长剑重新系在腰间。今天没什么人在等自己开门，或许都在宗主大殿门口守新入门的师弟师妹吧，虽然自己也忘了锁门就是了。
推开厚重的木门，带起一阵木料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呀”声，日光斜照进楼内，无数的浮尘漂浮在光下。南宫谣挥了挥衣袖，一线火光掠过，点燃了藏书楼里所有的烛灯。
南宫瑶一直搞不懂所谓的能工巧匠建出来的木塔为什么采光这么差，还好藏书楼是座空心塔，不然点个灯还得爬楼梯。
南宫谣转向门边的桌子，发现在自己的位置上，短发少女正捧着一本书无聊地翻来翻去。南宫谣伸手赏了她一个板栗，笑着说道：“未经允许私闯宗门重地，小心我打你板子哦。”
少女站起身，还了南宫瑶一个板栗。道：“执掌宗门重地还如此懈怠，南宫长老忘记关门的次数几乎要和开门的次数等同了吧？按照宗规该如何处置呢?”
“刑啊你，咱俩律堂走一趟?”南宫瑶拉起少女的手，作势欲走。
少女挣开，道：“不去。”
“哟哟，季棠姑娘这是害怕了?”
季棠往南宫瑶胸口捶了一拳，发出一声细微而又略显沉闷的声音，又赶紧给南宫瑶揉了揉做做样子，根本没有肉，打到骨头了。
疼吗?疼就是好钢板。
南宫谣在椅子上坐下，季棠抢了半边位置回来，把书放在南宫谣的腿上摊开。
这本书叫《道古录》，大概是一些民间的奇奇怪怪的故事。按照季棠平时来这里的时间，她应该已经在这里有一个时辰了，但翻开的还是昨天她们看到的页数。
季棠脑袋歪着靠在南宫谣的肩膀上，目光游离，南宫谣在看书，手指偶尔轻轻翻动一下书页。
陆陆续续有弟子进来，南宫谣抬眼看了一下，又继续去看书。藏书楼里放着的修行功法和剑招的抄本在各峰中都有留存，其它的书大都是民间的杂书，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也算是闲书了，只有一些记载着其它道法的书偶尔会有人来借阅。
像季棠和南宫谣这样看故事的，很少。
......
穆往往站在飞剑上，身子有些发抖，一只手扯着立在前面的白袍女子的衣襟，一道虚影立在她身旁。
“小师妹啊，要先去云舟峰看看吗?”女子问道，她的声音很小，但裹挟着灵力，落在耳中如同在耳边低语一般。
“......都好”穆往往小声答到，呼啸而过的风盖过了她的声音。
她想了想，这位师姐大概是听不到，于是她又喊了一声。
“都好！”
女子哑然失笑，其实她听到了，但她还是点点头。
“好！”
那一道少女模样的虚影笑着，静静地看着她们，只有她注意到了周围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她也是社交牛逼症，她也是社交牛逼症，她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云舟峰很高，林间零星散布着一座座木屋。南州的树木都是四时常绿，只有些许被风吹落的叶子铺在地上。
穆往往对着刚刚在大殿里领的牌子找了半天，总算是在山腰找到了自己的屋子。
“感觉不错嘛。”女子撩拨这剑上悬着的剑饰，道。
穆往往苦笑道：“哪里不错了......”
这么高，爬个山都得半天，附近也没有水源，取个水都麻烦，她还没有辟谷呢，真不把新弟子当人看了是吧。
“会吗？这里白天能晒太阳，晚上能看星星，挺好的呀，等两个月后你就知道这里有多好了，好好珍惜不用住洞府的日子吧。”
穆往往推开木门，里面很大，也很空旷。
一张铺着竹席的床，一张木桌和几个板凳，墙角的书柜上放着一本薄薄的书，那是霜月剑经的抄本。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留下模糊的光影。
“接下来要去哪呢？”
穆往往打出一个大问号，这才刚来呢，怎么就要走了？
“我都好。”
“.....”
“说起来，师妹叫什么？”
“叫穆往往，师姐呢？”
“我是被师尊从青楼里捡来的，也没想过取名字的事，只知道自己有个艺名，叫秋月。”
“哦哦。”穆往往不知道如何接话。
她身边的那一道虚影飘着，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着。
穆往往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子，桌子上布着灰尘，从上面灰尘勾出的轮廓可以看出有人用抹布随便敷衍了两下，桌角有一小堆灰。
她有些嫌弃。
秋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不用打扫了，我前几天都给你们弄好了，像我这种不想外出的的，也就只能接接宗内的杂活维持生计了。”
“师姐真好呢，谢谢你啊。”
秋月没有听出她话里带着的一丝无奈，少女的感谢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话说，我带你四处转转，然后去把你的东西领回来吧。”
在下山招人的时候霜月剑宗的长老说宗门会负责置办生活用品，或许是因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仙门很不成体统吧。
飞剑行于云水间，惊得几只飞鸟四散而去。
山岳的形体隐于云下，几至不可见，唯有几座高山没出云海。
每行至一处，秋月都会停下掰着指头为穆往往介绍，如数家珍。
“这里是九离峰，也是现在的四峰之首，弟子有两千余人吧，主修的是正统的霜月剑经。”
“这是玉林峰，四峰第二，峰脉里有一千余人，主修的是剑阵一道，具体是什么我倒是不怎么了解。”
“这是紫烟峰，第三，里面都是丹修，人不多，将近一千吧。说实话，我觉得他们炼的丹妖比外面卖的还差，药性还烈，或许是因为用剑火炼丹的缘故？”
“这里！沧月峰，倒数第一，因为也是主修剑道嘛，抢不过九离峰，所以就成垃圾堆咯。总共有八百七十一个人，我也在里面哦。其实我们也不算太差，假如你择师大会......嗯......发挥的不好的话，你可以考虑一下哦，没必要为了什么名头去玉林峰修剑阵，反悔的人现在都在我们这里哦。顺便一提，我师尊很好看的，他今年也收徒哦。”
飞剑转下云海，行至一座略矮的山边。秋月还在讲她的师尊。
“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人了。”
正在脑补平胸大姐姐的穆往往差点从飞剑上跌下去。
男的是吧?漂亮是吧?逛青楼是吧?
“这里是清守峰，不过从前一任峰主那就不收徒了，新来的峰主是个小道姑，以前是道门的三师姐，莫名其妙地就来这了，肯定是有所图谋！”
事实上，虽然南宫谣没有入神宫境，但神念通天识地还是能做的，所以她听见了。
南宫谣叹了口气，心想找个工具人来看门的计划可能要泡汤了，虽然她也没想过能收到徒弟，所以她提前发展了一个，也就是靠在她身边的季棠。
季棠拜宗要早几个月，但也没有加入四峰之中的哪一脉，她整天泡在藏书楼，南宫谣就跟她联络了一下感情。
季棠应该会拜自己为师吧，大概。她要是敢不拜，那就去求她，她要是还不同意，就去她宿舍抢人。
这是南宫谣的planABC。
......
云舟峰上，好不容易把过于热情的秋月师姐送走的穆往往拿着刚刚拿来的扫帚，簸箕和毛巾打算打扫一下屋子。
在她提出要这些东西的时候，负责发放日用品的师姐看她的目光尽是理解与同情，看起来秋月师姐像是个惯犯。
女子虚影看着她哼着不找调的曲子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一切，偶尔回她几句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着边际的东西。
收拾好一切之后，穆往往推门出去。日已过中天，山间云雾散开，远处的山峰清晰可见，山间有风吹过，门前树影飘摇。
穆往往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该去哪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