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十七抬起头,眯缝着双眼,手轻扣着木桌,看看窗外,却是笑不出来。
曾几何时,多少英雄豪杰都曾坐在他对面,和他谈笑风生,一边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而笑到最后的,却总是只有舒十七一人。
但是每次都能笑到最后,不代表舒十七不紧张,相反,他每次都很紧张,毕竟,他经手的都是生死案,一个不甚,难逃一死,但是面对眼前的朱棣,他却发现自己十分的反常。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紧张,甚至说,他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仿佛自己的面对的人似空气般不存在,不对,应该是自己在对方的眼里像空气一般,正是因为感觉到了自己在对方眼里的不存在,才让舒十七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高山仰止。
舒十七苦笑。
眼前这个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自己也是见过数次了,以前虽对他表面恭敬,其实内心不齿,而今次,自己这个岁数是他两倍的老爷子,居然在一个晚辈面前没了底气。
舒十七一直苦笑。
为何这次见到的燕王,和之前感觉大相径庭?
莫不是以前燕王只是掩饰?替身?
此番前来的才是燕王真身?真正的实力?
可以藐视一切凡夫俗子的天子之威?
但是若真如此,为何燕王给我的感觉有几许熟悉?
自问阅人无数的舒十七,在看人的眼光上,是绝对错不了的。
眼前的燕王,绝对,有问题!
苏泠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知道这个老头子,当初自己的七哥便是舒十七麾下头牌杀手,苏泠并不喜欢自己的七哥,自然也不待见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罢了罢了,你的人都要给我抢光了,就给你点面子吧。
想到这,苏泠微微欠身,开口道,“十七爷,您考虑得如何了?”
一声十七爷,一声您,苏泠自认是给足了舒十七面子的,可是这两声在舒十七耳中,却又是一番滋味。
彻底的羞辱啊!
舒十七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沉不住气。
一股压迫得令人恐惧的邪气,又有一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杀气,甚至隐隐约约还有几分王者之气。
舒十七不得不开口了,他必须说话,来释放自己的压力。
“王爷厚爱,草民愧不敢当!草民年迈,膝下两小儿又不成器,恐怕只会拖累了王爷。”
苏泠神色无变,“十七爷妄言了,舒叹舒息俩兄弟文韬武略,哪怕是放眼孤的修罗场中也当数一数二,十七爷又老当益壮,孤敬畏都来不及,那谈得上拖累!”
舒十七不得不又开口,接着苏泠的话把太极拳又推回去,“王爷不是已经有了我青衣楼原先的风花雪月,他四人只怕是十个舒叹舒息都及不上!”
苏泠心中大笑,风花雪月,几个老头子,早已如同残枝败柳,被我杀了,这不是看中你青衣楼更大的实力,才向你开口啊!不过苏泠口中仍是淡淡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上个月风花雪月四长老已被建文小儿手下金陵十三剑所害,四个人,对十三个人,毕竟还是吃力的,四长老拼死一战,折了对方七个人,但是孤却损失了四名得力助手,甚至我最得意的左右手之一赤镜,也牺牲了,现在孤手下当真是捉襟见肘啊!”
假的,苏泠说的,全是假的。
风花雪月的死不说,赤镜就是自己杀的,而修罗场自从吞并了四大世家之后,实力大增,左手的位置,早就可以有新人可以填上,故意空着,苏泠的确有安排。
他已经不满足建立一个杀手组织了,他需要建立的是一个优秀的军事战略情报以及民事情报分析处理的机构,比锦衣卫更优秀的组织,这点上,他知道青衣楼做的非常好,毕竟这个能在乱世作出名堂的组织的能耐,不是之前朱棣刚刚建立的稚嫩的杀手组织能够比拟的,苏泠要的可不只是简单的杀手,他要的能够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能够行军布阵,驰骋沙场,还能够监视朝野,潜伏暗杀,策反离间的全能组织,不然,他怎么造反?
他知道,舒家大公子舒叹,是个文武奇才,他需要这样的人,他手下不是没有这种人才,但是,总是多多益善的,苏泠私下也以苏泠自己的身份和舒叹有过接触,他知道舒叹这小子的内心早已被撩动。
至于舒息,他另有打算。
可是这个老头子一直食古不化,拖拖拉拉的,当年跟着朱元璋倒是爽气,现在……妈的!
不耐烦的情绪更重起来,苏泠言语间也不再客套起来。
“老爷子,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请诸葛,今日孤四访青衣楼,你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舒十七心道坏了,把这小子惹毛了!立刻起身,跪倒,叩首道:“王爷息怒!草民斗胆!只是实在年迈不支……”
“够了!”苏泠拂手,“孤再给你一日时间,明日午时,你若还执迷不悟,孤便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年事已高!”
舒十七看来是真的老了,见到眼前的年轻权贵的翻脸无情,竟是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反应,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连咳数声,竟咳出血来。
许久,舒十七站起身来,“来人!”
一名侍女慌张地跑进来,见到舒十七嘴角带血,不由得慌张。
“慌什么!我还没死!快,把两个不肖子给我叫来!”
侍女低声回道,“大公子……大公子被修……修罗场右使请去,说是有军……军机要事请教,二公子也……也被燕……燕王请去,说是……说是切磋武艺。”仕女也是紧张,几句话说了许久。
“什么!怎么没人知会我!”
“奴婢见老爷一直有客,不便进来打扰,二位公子也说无妨,是才奴婢没有……没有……”说到这,这侍女低着头,都不敢看舒十七。
舒十七听罢,沉默许久。
“天亡我也! 天亡我也!”说罢,瘫倒在座椅上,刹那间,恍若又老了十岁。说罢,挥挥手,示意仕女退下。
侍女低着头,好似没有看到一般。
“让你下去吧!”舒十七似乎想一个人清静会,连续挥手示意。
侍女却很不识相的反而走上前,“老爷,奴婢还有一事禀报。”
“说!”
“王爷说了,希望老爷这次一定要考虑清楚,如果真的年事已高,力有不逮,可传位于大公子,大公子雄心壮志,又是文韬武略,青衣楼在大公子的带领下,必将重振雄风,王爷也愿意将修罗场军机大权交于大公子,而二公子武艺超群,王爷愿收作贴身护卫,将来成就也将不亚于大公子。”这次,侍女说的不紧不慢,有条有理。
舒十七听得呆了,不由得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侍女。
“你说什么?你又是谁?”
“回老爷,奴婢彩衣,是老爷一年前到关外买回的侍女。”
“彩衣,彩衣……你是顾彩衣!”舒十七站起身来,身子微微颤抖,手指也是颤抖着指着站在不远处的,看似一阵风就可以吹倒的顾彩衣。
顾彩衣,修罗场中唯一盛名已久的女性,之前是右手苏泠的贴身丫鬟,后来位至修罗场司职渗透、暗杀的红衣使头领。
“朱棣阿朱棣!你这一手玩得漂亮,原来一年来老子的家底你都一清二楚了!我舒十七甘拜下风!”
“老爷,注意措辞!”彩衣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即使王爷一直很敬重您,若是彩衣觉得你该死,你就该死。”
“去你的!老子整个家底都要被你们搬走了,嘴上占点便宜,又能如何!”舒十七这时候显得有些歇斯底里的,全然没有了当年谈笑鸿儒的风度。
“老爷说的也对,是奴婢欺人太甚。”彩衣说到这,不由得笑出声来,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伸手抿抿嘴,“不过请老爷放心,舒叹舒息公子俩在王爷府中,王爷万般器重,二位公子若然明事体,当性命无忧,且前程似锦。”
“哈哈哈!我舒十七横行江湖数十载,往往谈笑间掌握他人生死,今日却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哈哈!哈哈!”大笑着,不由得又咳出血来。
“老爷子莫要动气了,若然你现在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王爷交待,王爷又如何向二位公子交待!二位公子又如何向青衣楼上上下下千百位弟兄交待!”彩衣的口吻间,却冷淡地恨不得舒十七现在立刻暴毙身亡得好。
舒十七听到,怒目圆睁,手颤抖地指着彩衣,说不出话来。他的确心中悲愤,这么多年来,彩衣估计是第一个敢这么威胁舒十七的小姑娘。
“好好好!姑娘交代得好,老朽必当遵命!”舒十七笑罢,缓缓坐下,“彩衣姑娘,老朽尚有一事未了,还望姑娘明示!”
彩衣欠身,笑道,“只要是奴婢知道的,又不涉及军机要事的,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呵呵!姑娘倒是官腔打得很好啊!老朽想问的是,不知道王爷身上发生是否一些奇事,为何一月不见,王爷的气势变了许多?”
彩衣脸色一变,迅速镇定,“此等事体,奴婢不知,怕是王爷九龙诀九式练成,神功大成,自然精神气貌与以往大不相同吧。”
“哈哈!哈哈!当初太祖创九龙诀之时,根本就只创出八式,只因九乃九五至尊之数,故而取名九龙诀,燕王从哪学来的第九式呢?”舒十七大笑,“也罢,姑娘不说也罢,老朽心中已略知一二,姑娘放心,大可安心回去禀报王爷,说老朽定不辱王命,恭祝王爷霸业有成,只求王爷莫要同太祖一般!老朽百年之后,方能心安啊!”
舒十七说完话,像是将全身力气用尽了一般,缓缓闭眼,睡去。
彩衣走到舒十七跟前,拿过一件披风,为舒十七盖上后,便退出房间。
之后,舒十七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