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梦的话,未免也太真实了。
诗织很孩子气地捏了捏脸,但眼前的一切却未随疼痛的升级消散如烟。
相反,透过眼中濡湿的泪,她看见燃烧的大地延伸到天边,在群星陨落之境,一头纯白的巨鹿正俯瞰万物,用颅首的角冠,撑起了整片黑夜。
如果是梦的话,未免也太残酷了。
脸蛋残留的痛楚还未褪去,但诗织已不打算逃避“现实”,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与巨鹿相见,且如果她预想的没错,那么这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停止战斗吧,人类最后的勇者,又或者……我应该称你为‘代灵师’?”
“……”
无法被称为“言语”的叙述,莫名回荡在诗织脑海,尽管地平尽头的巨鹿分毫未动,可诗织依然能理解,这道“声音”来自于“祂”。
以及,祂所交谈的对象,不是自己。
“最后?呵,我竟然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吗?不列颠,卡菲,荷拉加……他们……连他们也奈何不了你吗?原来与神为敌,是这么令人绝望,早知道会全军覆没,我就应该当逃兵,哈哈哈,你怎么还不把我杀了呀?”
仿佛为应证诗织的猜想,一道中年男人特有的烟嗓击穿沉默,啐了一口浓痰吐向巨鹿,却眼睁睁看着这抹污秽,在炫目的光辉中凭空消失,换来巨鹿的声声颂念:
“你已是世上最后一名人类,即使我不杀你,你也无法再繁衍后代,所以,不论你是死是活,人类于我而言已然灭绝,我没有杀你的必要。”
“……”
来自敌人的手下留情,即是对战士的最高污蔑,可当诗织转头看向杵剑半跪的男人,后者却没有恼怒,反而在一瞬间的激动后,缓缓流露出悲怆又心酸的愁苦面容,直到连剑也不再持握,彻底跪倒在巨鹿脚边:
“我不明白,您本是人类的守护神,为什么要屠杀自己的信徒,又为什么要灭绝人类?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乃至我的族人,我的国家,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遇灭顶之灾?你既然选择留我一命,那至少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死得其所的理由。”
说罢,男人将长剑拔出,茫然地直视着刃身上他颓废的倒影,好似若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他便引剑自刎,用不着“神”来帮忙。
对此,神说——
“你下过棋吗?比如最原始的那种斗兽棋,猫吃老鼠,狗吓猫咪,一物降一物。”
“……您说什么?”
“我很喜欢下棋,在固定的规则制约下,你能随心所欲地掌控自己的棋子,想必你们人类也是这么看待人与神的关系?在神面前,人类就像卒子一样渺小无助。”
“你难道在挖苦我?”
男人瞅了瞅剑尖,又仰望了会儿巨鹿,最终将剑指向的地方重新瞄准后者。
可当祂的下一句“神谕”出现在心房,男人的目光却首次染上了惶恐,因为那是远远超出他认知层次的知识:
“不,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你有没有想过,假使强大如神,也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我所进行的每一个选择,每一场战斗,都要经过某种规律的允许,就连我之所以留你一命,也并非是‘没有必要’,而是‘我不能’?”
“……”
巨鹿的话语没有声调,而是如记忆一般自然浮现在接收者的识海,但这些语句包含的信息,却让早已丧失勇气的男人深恶痛绝,他无法忍受巨鹿将一场场屠杀“甩锅”给什么狗屁的规律,于是他点燃了刀锋和双目,冲向神明一往无前。
“放你妈的屁!我老婆给你念了一辈子的经,我的女儿昨天睡前还在读和你有关的童话,可你却杀了她们,然后告诉我这是你迫不得已?你就算是神,也要付出代价!”
槲寄生之花锻造的魔法剑,锐利的纹路闪烁起瑰丽的火焰,那烈火以仇恨为柴薪,自男人的眼眶弥漫,覆盖了他的软弱,使他拥有直面神明的威能。
——代灵·槲寄生之剑
一念,一剑。
大地与天空在刹那间一分为二,可那头冠星空,脚踏山河的巨鹿,却仍旧君临勇者身前睥睨天下,仿佛男人的剑从未砍出。
所谓当局者迷,男人或许不知道他那一剑为何斩空,但在一旁围观的诗织却看得通透——勇者并没有砍空,而是在他挥出一剑的瞬息,整片天空的星星都落了下来,替巨鹿拦下了那诛神的一击。
尔后,繁星依旧,勇者却燃尽了。
“我无意讥讽你的弱小,但事实上,正因为你们人类掌握了所谓‘代灵’,所以才会导致‘神战’爆发,现在,你愿意听听,什么是连神明也无法抵触的规律了么?”
当滔天的怒火,平息为一副皮包骨头,枯槁如干尸的躯壳。
双眼失明,四肢全部瘫痪,只有听觉还能正常工作的男人,已无力反抗巨鹿,后者便当他默认了自己的请求,自顾自喃喃道:
“从很久以前,人类便发现信仰会孕育神灵,尽管最早的神灵仅来自人类的愚昧与对自然的敬畏,但彼时,人神关系便已确立,即人类为索取者,而神则为奉献者。
“人类通过想象缔造神灵的权能,神灵则根据这些权能满足人类的愿望,这样的关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这种平衡被打破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男人没有回话,而神也像是从未期待他的答复般补充说:
“因为神是出生即成熟的,当人类的索取越来越多,而祂的权能又未更变,祂便会渐渐无法满足信徒的恳求,最后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篓。”
语毕,巨鹿故意顿了顿,而这次,勇者终于有了反应,扯着沙哑的嗓音轻轻斥责:
“可我的妻子和孩子,一直是信奉你的……”
“是的,这也是问题所在,”巨鹿罕见地点了点头,连带着整片星空都为止颤抖,“在我的神国中,从来都未收到过你家人的祷告,因为她们信仰的,根本不是我。”
“……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很难被理解,但我没有说谎,包括你的家人在内,其实这个世界的许多人,都已经不再信仰我了,因为我早已无法满足他们的期待。”
好似错觉的,男人看见巨鹿闭上了双眼,在那一刻,璀璨的夜色也一并黯淡。
“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从小就被告知您是人类的守护神,是丰收和恩赐之主,是一切荣耀与辉煌所在,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文化,一切都与您有关!如果我们信仰的不是你,那我们在祷告时默念的名字又会是谁?”
男人疯狂否定着巨鹿谈及的所有,这不仅因为他在抗拒被对方打败的耻辱,还因为他其实也是,或者说,曾经是巨鹿的信徒。
如果连自己信仰的神明都另有其人,那这场战争的意义,究竟……
“还记得我说的吗,孩子,当神灵无法满足信徒的欲望时,祂们就会被抛弃,接着,人类便会想象出新的,能够承载他们憧憬的新神,如此周而复始,而我,不过是早在数百年前就脱离神位的旧神,而你,则是这个世界唯一还相信我存在的信徒。”
“……”
嗡的一下,男人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祂不能杀死我的理由是这样……
原来我就是祂的信徒,而祂则是我的守护神,我因为卷入神战,要对祂兵戎相见,而祂则将我的“全部”包容其中,独自承担了所有骂名……
一念及此,男人拖着残躯站了起来,生平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图触碰他的神:
“杀死我老婆孩子的,其实不是你?”沐浴在光晕中,男人的皮外伤迅速愈合。
“是的。”
“引起这场战争,挑拨人神矛盾的,是我们幻想出的新神,想要消灭你这个旧神?”漫步在陨石遍地的平原,男人每走一步,都有花朵在他足底盛开。
“与其说是新神,祂们倒更愿意称自己为‘代灵’,就像你刚才用的那个。”
“可祂们为什么想除掉你?你不是已经脱离神位,与世无争……”直到来到巨鹿跟前,男人才发觉祂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硕大,他伸出手心,对方便垂头接受。
“你们依然在用祭拜我的方式祭拜祂们,这很好理解。”
“我懂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是人类的守护者,为什么,最终要灭绝人类?”
很少见的,巨鹿的讯息没有第一时间传达给男人的意识。
但很快,男人就明白了原因。
「这场战争,不是人类第一次想要弑神,在过去的千年,乃至万年,人类总是不断重复造神弃神的悲剧,我想斩断这个循环,为此,我需要你成为新世纪的见证者。」
那是一道空灵至极的低语,来自于巨鹿的亲口讲述,不再由回响在脑海的信息取代。
男人抚摸着祂的额头,身体连同心灵都被这道“神谕”洗礼、冲击,短暂地呆滞了片刻后,他傻傻露出一丝苦笑:
“可我已经燃尽了,不止是身体,还有灵魂,就算你是神,也没办法把我从另一个神手里抢救回来吧?”
说完,男人看见白鹿的嘴角又动了动,如若人类的微笑,圣洁的神音再度笼罩他的躯体,使他在全身分解为光粒消散之前,得以一睹神的真心:
「你的过去,由我见证。」
边说,白鹿边扭头看向星空那头的诗织,这也是整场梦境中,祂与她唯一一次交互:
「他的未来,由你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