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喜喜汾河畔,凑凑胡胡晋东南。哭哭啼啼吕梁山,死也不过雁门关。”
早春二月里,鄜延路雪虐风饕,放眼决眦,尽是濯濯牛山,青松不见,唯有二三棵枝桠朽木矗立。旅人闻之,不禁怊怅若失。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蜀地天府尚且多悲,在这荒凉人稀的北地,更是教人泪落潸潸了。
此刻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夹山下的客栈灯火恍然。
店里人头攒动,后厨里砧板落刀声不断,浑酒在火炉上沸腾,跑堂的行菜忙忙碌碌地穿梭,柜台后的掌柜打着算盘,脸上挂着开怀的笑意。
鄜延路空旷,前后十里不过山脚下这一家驿店,又落了这样大的雪……他边估摸着今日的入账,边附耳吩咐跑堂的在酒里多掺些白水。
哐当一声,大门被人推开,絮似的雪夹着风涌进来,尽管屋里烧着火,店里众人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关上。”,有人叫唤起来,“还不快关上。”
“你这腌臜的怎如此多口舌?”,雪里传来粗犷的回声,“待我等兄弟进来,定要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风雪里又奔进几道高大的身影,等到门被合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是几位剽壮大汉。
他们绑着黑色的头巾,张眉努目,留着络腮胡子,腰间弯刀锃亮。
“方才是谁叫唤的?”,为首的大汉环视一周。
无人应答。
只有几人往角落里的一桌望去,那桌上坐着一个精瘦的男子,正偷偷摸摸地龟缩着。
“好呀,原是你这鼠子。”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待大汉抽刀,精瘦男子立刻拱手求饶,“小人给壮士倒酒。”
“呵……”,大汉嗤笑一声,“瞧你这胆性,怕是裆里兜不住两颗卵蛋。”
其余汉子俱皆大笑。
要了几盘白切牛肉,三斤温酒,大汉们围坐在精瘦男子原本的桌上,男子一边赔着笑,一边颤着手倒酒。
酒液流了满桌,大汉委实嫌他无用,索性叫他滚开,精瘦男子忙不迭道了谢,拿着自己的包袱躲到一旁去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余几位大汉的谈笑声。
酒一入肚,胃里暖暖地烧起来,外头带来的寒气祛除了十之八九,总算有了暇余多发思量。
“眼下各处都是冰碴子,不知那畜生可会出来?”,其中一位耳后有道刀疤的,皱着眉问道,“据南地的行脚商所说,每至冬日,天寒地冻之时,广南二路的土龙便生了惰性,藏匿于水下入眠,黄河广阔,我等也无法凿冰下水,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可如何是好?”
“哥哥莫要忧心。”,另一位饮了酒的,面色红润,谈吐间恣睢豪放,“听闻那畜生脑生双耳,能辨八方,到时候哥哥们在黄河岸边开回跑马,弟弟就在冰上鼓擂鸣锣,吵个天翻地覆,定能将它逼出来。”
“可是寻常土龙无耳,此獠听觉这般好,岂非成了妖物?”
“就算它成了妖物又如何,我与哥哥们携手,铜头铁臂万夫莫当,管它妖怪还是精魄,定能将其斩于刀下!”
听闻此言,刀疤汉子依旧蹙眉不解,而饮了酒的汉子则拍桌顿足,昂首趾高,还欲多说,糊着薄薄窗纸的木门遽然又被人推了开来。
春寒料峭。
刀割子似的风呼啸而入,好容易暖起来的身子骤然曝露在风雪中,众人不悦地抬头望去。
门外马鸣萧萧,间杂着车履碾行声,脚步错杂,大汉们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刀,那槛外却首先踏入一只小小的花色绣鞋来。
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娃。
她不过窗沿那么高,身上穿着百蝶串花娇绿袄裙,外头罩着一袭月白雪披,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脸儿都埋在披沿厚厚的毡毛里。
待她跨过门槛,往屋内走进几步,才松了攥着雪披的力道,从貂绒里抬起一张小小的脸来。
她的眉眼并不侬丽绮艳,瞧着偏文弱秀气,不知是否受了冻,颊上浮着病态的团晕,唇也是朱丹似的红,那圆溜溜的眸子倒是生动,眼珠子打轱辘转,显得玲珑又灵气。
真真一个美人胚子!
只是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在大雪纷飞之时,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来。
众人暗忖之间,这小娃娃后头又进来三两模样可人的丫鬟,几个带刀作侍卫打扮的孔武壮汉,最后才由家院引进个主人模样的男子。
他约莫而立年岁,面容俊秀,唇上留着一行短髭,脸上踏着重台高靴,穿着圆领宽袍,头戴方巾幞头,看上去并不壮实,很有些书生羸气。
可书生也分几等,观他行走气度,眉目沉敛,非是那乡野间之乎者也的穷措大,反而像是……久居高位。
在场之人暗自交头接耳起来。
客栈不大,桌子都已坐满,那家院环视一圈,走到掌柜面前交谈起来。
炉火滋啦地燃烧,众人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只看见富态的掌柜先是愁眉苦脸,而后家院拿出一张纸来,方头大耳的掌柜立马作起了揖,脸上油亮的笑容很是谄媚。
他从柜后绕出来,来回扫视着大堂,最后挺着肚子走到莽汉们旁边那桌来。
“诸位可否下桌,去后厨里挤挤?”,掌柜弯腰道,“对不住各位,小店送上一壶热酒,二两牛肉,保管各位吃好。”
这桌上坐着的是行脚商,操着一口西南官话,想来是从蜀道出来的二道贩子,他们本不愿离开,去满地油污下不了脚的后厨,只是掌柜的对他们不住地使眼色,他们心里自然精明非常,忙收拾行李往庖厨去了。
丫鬟擦了桌子,那书生和女娃娃坐下来,掌柜的送上酒菜,气氛缓和起来。吃的吃喝的歌,也没人敢往那儿撇过去。
“这又是哪家的官人?不待在州城里享乐,拖家带口到这来?”
大汉们又交谈起来,压低了声响。
“管他哪家的官人,我等莫要惹事便是。”
“还是先思量土龙的事罢,也不知能否成事。”
“只要提了土龙的首级,不仅在绿林有了声号,还能得一个为民除害的好名声。”
“到时候万人来投,官府也得对我等和颜悦色,说不定还能得个官身,当上虞候耍耍。”
“哥哥真小气度!虞候哪够,好歹得是个都统!”
这边遥襟畅想,刀疤汉子喝了口酒,眼角余光里突兀闯入一道银色的亮光。
他转头过去,原是那女娃娃颈间的长命锁。
她正好奇地看着他们,黑漆漆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腮帮子鼓起来,嘴里还嚼着羊肉。
不谙世事,娇生惯养的贵家千金。
天生的富贵好命。
刀疤汉子暗叹一声,此刻正巧有人说道雪停了,他收回视线,望了窗外一眼,果真银装素裹,空中不带片羽。
汉子们摩肩擦踵,相对而视,事不宜迟,他们喝尽了碗里的浑酒,拿起锋芒快刀,而后推门而出,打马望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