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不是府衙,椽子与飞檐不施浓墨重彩,不过在这漫山遍野的皑皑中,这帘玄色倒颇具柳暗花明之意,正合了“路转溪桥忽见”一句。
前方的马匹打了两声响鼻,马蹄踢踏几下,而后停在了原地。
“看来今日要在此地住一晚了。”,沈檀之低声道。
果不其然,话音方落,就有人大喊道,“官人有令,驻马!”
沈檀之转头对玉琢笑道,“姐姐瞧我说什么。”
玉琢不回她的话,她正收拾着细软,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声响,转身看时,沈檀之这妮子不知何时已摸到车门,掀开帷裳就想探足下去呢。
“娘子!”,玉琢又蹙起了柳眉,“雪披也不系,娘子是想害病么!”
沈檀之悻悻地收回脚,被玉琢拉了回去,乖乖地低着头,任由她数落。
“娘子若是想在这荒郊僻壤多住几日,奴家也无可置喙,可真要得了个头疼脑热的,官人不愉,最后怕不是还是落了奴家的罪过……方才头发都睡乱了,怎好以这副仪态见人,娘子若再跳脱些,奴家就要上玄清寺念阿弥陀佛了……”
她边念着,边为沈檀之重束了发髻,别了个小小的玉钗,正了正颈上的长命富贵锁,系了雪披后,还嫌不够暖和,从箱奁里拿了狐毛披肩围上,把这小小的闺秀裹成个圆溜溜的元宵才了事。
“我都要成个汤圆了。”,沈檀之小声抱怨道。
“真有汤圆那么壮实才好。”,玉琢给自个也加了衣裳,她先下了马车,而后张开双臂,“娘子下来罢,奴家接着你。”
沈檀之本想自个跳下去的,可那着实不雅观,她只好扶着车辕,跳到了玉琢怀里。
“娘子还是那么轻。”,玉琢搂着她颠了颠,“该多用些饭的。”
待到沈檀之被放下来,她们顶着雪往前走,经过爹爹的马车时,沈缙不知在与家院聊着甚么,只有他的两个婢子跟了上来。
客栈门口的积雪应是被人清扫过,较道上分明薄了一层,里头燃着灯,窗纸上昏黄的隐隐绰绰的人影交替往复,沈檀之呵了口气,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暖和的气儿登时扑在怀里,打在脸上,夹着辛辣的酒味,呛人的碳味,炙烤的牛羊肉香味,一钹儿迸发出来,沈檀之迷了眼,她挥挥袖子,朝堂里环视打量着。
屋里都已坐齐了,披着蓑的,挨着担的,携着农具的,看起来只是此地的本乡人,还有几位面煞的,一齐绑了黑头巾,桌上放着缠了麻布的弯刀,不似板正的镖客,倒像是话本里的江湖游侠了。
桌上也没留个让人舒坦的空儿,沈檀之无处可去,只好立在门边,玉琢跟在她后脚,进门就弯了腰,为她拍着抖着头上肩头上落的雪花棱片儿。
门口风大,玉琢把她拉到温酒的火炉边上,有人在暗暗打量她们,待到沈缙进来,家院亮了告身,要了桌子擦了坐下来,这些视线俱皆隐匿不见了。
“官人要些甚么?”,方落了座,店里的掌柜就亲自过来招呼,“小店有上好的牛羊肉,昨日从乡里买的,正正新鲜,还有自家酿的浑酒,比不上官造醇厚,但这大雪天,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沈缙并不急着答,他先脱了头上的幞头,又解了身上的狐裘递与婢子,而后对沈檀之笑道,“檀娘想吃甚么?”
沈檀之微微扭了扭身子,“白切牛肉就好……还要羊肉串。”
屋里人气重,衣裳裹着有些闷,她见爹爹脱了罩子,浑身顿时毛喇喇的,也想把雪披解了,玉琢瞧她这般,用指尖轻轻抵住她的后背,沈檀之就骤然安分下来了。
“那牛羊肉各先上一斤,加一碟辣子,一壶酒。”,沈缙看了沈檀之一眼,“还有一碗蛋花汤。”
掌柜点头就去了,不一会儿上了菜,沈缙把蛋花汤端与沈檀之,再给自个斟了一杯酒,“掌印时公务繁忙,不敢喝酒,就怕误了大事,眼下调了杭州,好容易有了瑕余,可要小酌一杯……”
沈檀之听他念着,捧起汤来喝了,只是简单撒了葱花,却是她几日颠簸来吃得最鲜甜的吃食了。
胃里暖起来,她又伸箸夹了牛肉,应是用黄酒卤过,凉凉地切了片,嚼起来生津四溢,沈檀之胃口大开,又夹了几片蘸了辣子入腹。
“娘子少吃些,晚上又要闹肚子了。”,玉琢凑过来附耳道。
沈檀之想这人真真奇怪,又要她多用些,又要她少吃些,岂不是自相矛盾。
正吃着,旁边那桌侠客聊起来了,他们大概有所顾忌,压着声音,沈檀之只勉强听清几句话,抬头对沈缙道,“爹爹,土龙是甚么?”
“鼍。”,沈缙解释道,“就是鳄鱼。”
“鳄鱼不是生在南地么?怎会到鄜延路来?”
“恐怕是从岷江北上的。”,沈缙不以为意道,“赵退之权知柳州,当地鳄鱼泛滥,他不加治理,反倒写了一篇《檄鼍文》,许是鳄鱼听到了,连夜从蜀道出川了罢。”
说罢,他自个禁不住笑起来了。
沈檀之撇撇嘴。
她又侧耳听着,听到这些莽汉的无端空想,不知成了绿林头领是什么光景,是否会排上一百零八座次,闯出劳什子“花和尚”“浪里白条”之类的赫赫威名,只是到了后头,他们又想释褐,不啸聚山林了,去混张官皮穿穿,有的想当虞候,有的想成都统……她想着这些人只有空胆了,竟囿于一州一县,连个敢当枢密的都无。
“爹爹,听闻这条土龙有三丈七尺长呢!”,沈檀之听到了不得的,忙又来问沈缙,“有我十个这么高,这岂非成了精怪?”
沈缙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罢了,应是问不出来了。
沈檀之放下筷子,拿了刚烤的羊肉串嚼起来,她吃得唇角都是油,还扭头朝那桌看过去,好似在茶楼里听说书。
中间有个耳后有刀疤的发现了她,沈檀之也不怵,迎着看过去,还想再听听江湖风雨,哪知这几人相视一眼,拿起刀,开了门,就乘暮色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