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洞开,窗外松柏凋零,枝桠交错,道上蹄印凌乱,延至山脚曲处,才消失不见。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沈檀之喃喃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曹公藉香菱之口,诚不我欺。”
玉琢关了窗道,“娘子又在说胡话了。”
“从前我读先人之诗文,都言炼字推敲之妙,但到底妙在何处还是不知的,如今见了实景,句句浮在眼前,总算领略了些滋味,才省得当时不懂无妨,默下来便是,到了时候就用得到了。”,沈檀之道,“你看外头的马蹄印子,若是干旱天气,沙土飞扬,留不下那么重,若是雨水交加,处处泥泞,又显得肮脏不爽利,唯有没了膝的大雪天,加之在曲折山中,才见的了这景儿。”
玉琢见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圆圆的一对杏眼都拢起来,不由得颦蹙道,“娘子才十岁的姑娘,整日摇头叹气成甚么样,州府里的衙内贵女,如娘子这般大,哪个不是活泼天真,跳脱得没个影儿,娘子整日读书,学那些措大念些之乎者也的让人头疼脑热的玩意儿,迟早得闷出病气来!”
她说了这么一大堆,沈檀之也不过挑起眼皮儿瞅瞅她,随后惫懒地摆摆手,一张幼稚的娃娃脸上浮现出奇异的落寞来,“你不懂。”
玉琢生生气笑,“奴家粗鄙,还望娘子赐教。”
有了她这句话,沈檀之便下了凳来,她虽已到外傅之年,但生来柔弱,瞧上去才八九岁那么大,就到玉琢腰间这么高的凳子,还得掂量着跳下来。
沈檀之已脱了雪披,蹑着一双小小的花色绣鞋,边绕着圆桌来回踱步,边摇头吟诵,嗓子里还带着软糯的乳臭气,“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念罢,她走到玉琢面前,昂首挺胸,鼓起圆圆的包子脸,“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读书人的哀愁婉转,与你说十分,怕是三分也不能体会的。”
玉琢再也禁不住,板着脸站起身就往外走,“娘子是雅士骚客,奴家是乡野鄙民,低贱之身不可近千金之躯,奴家这就与官人告辞,换个大家来做娘子的体己人。”
还未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沈檀之的痛呼声,玉琢想着她又要作那副怯怯的模样来讨可怜了,本欲硬起心肠不理会她,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回头去看,哪知沈檀之靠在桌沿,一手捂着肚子,小脸煞白,长睫颤颤。
玉琢忙走回去,伸出两条臂儿搂住她,“娘子哪儿不舒坦?”
“肚子疼……”
“白日里都叫娘子少吃些了,本就用不得辣子……”,玉琢还欲训斥一二,可见到沈檀之这副蔫花似的楚楚模样,甚么气都消了,心疼得不得了,哪还舍得下狠话。
她把沈檀之抱起来,放在榻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郎中也没个影儿,娘子待会儿,我去倒些热汤来。”
“莫去。”,沈檀之拉住她,眸子里泛起了雾气儿,“揉揉就好了。”
她伸着短短的粉白的指头,勾住玉琢腕上的镯子,玉琢任她牵着,把掌心贴上沈檀之的小腹。
玉琢揉着她的肚子,沈檀之便舒服地眯着眸子,活像一只得了宠的猫儿,她脸色有了血色,又不安分地左顾右盼了。
“姐姐记得今日那些人么?”
“哪些?”
“带刀的。”
“他们不是良家子,娘子怎还惦记着?”
“往日总是缩在府城里,再多的景儿也腻烦了,好不容易见到外头的风土,自然要多留心些。”,沈檀之道,“就是不知南地如何……我虽未去过临安,但书里头总说江南之好,也不知真假与否。”
“的确是比西北好玩些。”,玉琢想了想,“江南江多水多,滋物养人,每至夏日,柳条就抽了笋,夜里画舫如织,官人们就爱在上面听曲儿,衙内和娘子们也会出来,留下些才子美人的佳话……但那是临安和湖州城里的事儿,到了乡下野地,屋子都是茅草铺的,像娘子这般的贵女,无论是在临安还是凤翔府,总归是有人伺候吃穿不愁的,若是穷苦人家,纵使生在江南,吃了上顿没下顿,温饱都顾不上,景再美又如何呢?”
她不知想到了甚么,噤了声沉默下去,沈檀之捏捏她的裙摆,一对杏眼儿映着光,“姐姐何需忧心?爹爹此番转调临安,不是因在凤翔做的好,百姓还送了万民伞么?这世上穷苦人家是救不完的,但爹爹到了江南,施了德政,使老有所养,住有所居,更多的人能有空暇赏赏山水,岂不比上玄清寺念一千遍一万遍阿弥陀佛要实诚的多?”
玉琢听了莞尔,“娘子总归长大了,都会安慰人了。”
“姐姐……”,沈檀之红了脸。
玉琢也不再拿她打趣,“娘子都有气力说话,想来已不疼了,奴家去打水来与娘子沐浴。”
水是客栈烧好的,热气氤氲,沈檀之正要宽衣,侧眼瞥见玉琢拿了汗巾侍立在一旁,解衣带都慢起来。
玉琢见她磨磨蹭蹭,弯下腰想帮她,被沈檀之扭扭捏捏地推开来,“好姐姐,你让我自个来罢。”
玉琢登时弯了眸子,“娘子从小由奴家照料,哪儿奴家没见过,怎还怕羞了呢?”
“我已十岁,是大姑娘了,往后总不好一直这般……”
好说歹说,玉琢总算如了沈檀之的意,待到沐浴完,沈檀之擦了发,她又想黏着玉琢,让玉琢陪着一同睡了。
这小性子扭捏又矛盾,也只有玉琢惯着她,洗了澡上床哄着她入睡。
沈檀之身量小,玉琢一进被褥,她就在榻上打几个滚,钻到玉琢怀里去,两人相互依偎着,沈檀之一会拉着玉琢说故事,一会又攀着她的秀项去嗅她身上的香气,毛毛躁躁好一会儿,才让玉琢拍着她的背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