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时起来时,天才蒙蒙亮,隔着窗纸外头也白茫茫的。
客栈堂里已闹哄起来,粥饼的热气升腾着,食客们一边填着五脏,一边感慨这天儿可真冷。
可不是,雪落得这般大,有句话怎说来着——“瑞雪兆丰年”,待捱过这冻透骨的早春,今岁就要有个顶顶好的收成了!
沈檀之却还在暖和的褥子里腻着,玉琢端了水进房,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漱了口擦了脸,依旧软嗒嗒没个骨头似的倚在玉琢身上。
玉琢给她穿好中衣,外头是件藕丝对衿衫,锦缎的衣裳,青绡丝的披袄,脚上一双鸾尖的翘翘绣鞋,髻上别了个卧兔儿玉钗,好忙活了一阵,乏意才勉强去了,这小小的丫头站直了身子,有了个贵女闺秀的模样。
下了楼,沈缙已坐着了,他换了一袭盘领襕衫,罩着玄色的大氅,通身的气度,不是在闹市里用膳的食客,倒像是哪儿游学的士大夫了。
沈檀之方起来,闻到沈缙手里羊羹的膻气,嗓子眼一时间有些腻味,她要了碗白粥,就着腌菜小口小口地喝着。
“今日走快些,就能到白津渡了。”,沈缙道,“在渡口歇息一晚,明日渡过黄河,到了平阳府,离汴梁也就没几日脚程了。”
沈檀之点点头,听见沈檀又道,“从凤翔府出来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到了汴梁,爹爹同你在东京好生游玩几日。”
沈檀之雀跃起来,东京城九重宫阙,她还没见识过京畿的富贵呢。
……
开封府外有白马渡,正所谓“夜投胙城宿,百里即王畿。”,渡口白马县,比不得京都迷人眼,但作为滑州治所,算得上是大县,而白津渡,与白马渡不过一字之差,方圆不过数百户人家耳。
上了官道,两侧都是收了麦的田埂,这般冷的天气,行人都裹紧了衣裳,瞧见沈檀之一行的车马,忙避到边上去,畏畏缩缩的,眼瓜子都不敢投来半个。
午膳是在车上用的,是包着肉馅的胡饼,用手小块小块地掰开,入口干涩,喉咙都噎着了,喝了煮的热茶才好受些。
沈檀之自小在凤翔府里头长大,说不上旄象豹胎,但山珍海味都是见过的,偶尔用用山肴野蔌算是小兴致,但吃着胡饼,还是禁不住想起府衙里的玉盘珍馐。
她一旁默默叹着“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一旁合计着到了渡口能否打打牙祭。
鲜,从鱼从羊。娶妻必齐姜,食鱼必河鲤,要说黄河最为鲜美的,莫过于鲤鱼了。煎炒也好,烹炸也罢,沈檀之又想到了新奇的吃法。
常言道,脍炙人口,稼轩先生也道,“休说鲈鱼堪脍。”,既然鲈鱼可脍,鲤鱼自然同理。正巧现时河冰未化,在冰上凿个洞,钓上来即刻切了片,拌着姜蒜入口,定然筋道鲜美非常。
沈檀之得了法子,自以为妙不可言,扯着玉琢的袖子就说与她听,反倒被讥讽,“钟鸣鼎食之家,也禁不起膏粱锦绣的奢靡。”
瞧瞧!这婢子不过识些字,学了三两成词,不通四书五经六义,也敢蹬鼻子上脸,嘲讽起主家来了!亏她好情好意,想着到了地儿分与她吃,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沈檀之生着闷气,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她靠到边上去,就这么大点的地,非得与玉琢间隔出三寸四厘的空子来。
车厢木沿僵冷,哪有女子娇软馥郁,沈檀之不一会儿就悔了肠子,可又拉不下这脸儿来,正巧车轱辘碾到了石头,一颠簸她又倒在了玉琢身上,来不及思索,她伸出臂儿就环住了女子的柳腰。
玉琢本也后悔,乘着此时,她忙不迭抚着沈檀之的背脊道了歉,而后见到这小丫头雪色的耳垂渐渐染上红霞,她忍不住捏了捏,沈檀之就道句“姐姐……”,嘤咛一声,埋首在她怀里,怎的也不肯出来了。
……
腾腾夕阳,夜入黄昏,余霞冶态,落雪残红,白津渡里屋舍的檐角终于映入眼帘。
沈檀之伸伸懒腰,坐了一日的马车,她已等不及找个地儿好好歇一歇了。
镇口渐近,沈檀之掀开帘子一看,不由得轻咦一声。
白津渡好歹也有上百户人家,数百人口,此刻却漆黑一片,两侧的房屋门窗紧闭,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
她扭头对玉琢笑道,“难不成这儿生了精怪,不只能止小儿夜啼,还把整个镇的丁口给吓跑了?”
好容易找到一家客栈,却也是熄了灯的,侍卫上前敲门,候了半刻钟也无人应答。
“官人?”,家院低声问道。
沈缙看了看长街,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街角几片落叶被风刮起来,在空中簌簌打转。
“去找户人家安顿下来。”,他皱眉道。
一行人折返,敲响了一户亮着烛火的家门。
没料到不仅无人开门,莹莹的灯火反倒如无根浮萍,霎时被掐灭了。众人面面相觑,方才他们分明听到了里头杂乱的脚步声。
沈檀挥挥衣袖,一侍卫上前一步,大喊道,“可有人在家?”
良久,终于有人回道,“谁呀?”
“吾等自秦凤路而来,借此叨扰一晚。”
里头静默下来,随后脚步渐明,院门被推开一条缝,约莫是瞧清了他们的样貌,来人才卸下了门闩,把他们迎了进去。
这是个精壮的汉子,身上穿着麻布衣裳,束发也是用幞头包着的,家院给他递了一块十两银,他揣进兜里,低头道,“我去催浑家起来,给客人们做饭。”
沈檀之坐下来,丫鬟们起了炉子,这只是普通的山碳,不是府衙里常用的白煤,燃起来烟气重,沈檀之咳嗽了几声,玉琢对着炉子打起了扇子,还为沈檀之倒了碗水。
这一会儿,这家的女主人也出来了,汉子在与她说话,声音压得低,但耐不住地儿小,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官人”“贵客”劳什子的。
女子穿着布裙,头发用木簪束着,她进来福了身,便进庖厨去了。
沈檀之放下了碗,她环顾着众人的脸色,暗暗想着,“这地方可真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