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大历十年 乙卯年
日上三竿,阴冷的晨气早已被大日驱散,森林里充斥着万物复苏的声音,清脆的琵琶声伴着虫鸣声编织着各种奇妙的合奏,一切显得那么自然、祥和。
“小子,还跑是吧!”
“停下来!”
“**#*ζεθ*#……”
只不过,突然一声声杂乱叫喊声逐渐打破了森林里的合奏,虫鸣似乎被这叫喊声惊扰,变得尖锐暴躁,带着一丝丝血气的微风拂过森林每一处角落,吸引了隐藏在草丛树梢中的各种危险掠食者。
嚷嚷的是一队穿着简单麻布衣,手提粗制滥造兵刃的一伙流寇,他们说不上人高马大,一个个普遍偏瘦,但是眸子里的凶狠劲丝毫不减。
而他们的目标是一名背负着箱笼,丝织外衣脏乱不堪,披头散发,污泥布满脸颊,满脸惊恐的少年。
少年是一名正在前往长安,已经历乡贡角逐获胜,现如今正参加科举,决心一展自己抱负的少年。
抱负是宏图伟业的,现实却是少年独自前往的路途中,遇到了流寇。
大历十年,田承嗣起兵造反,此时以相克三州,兵荒马乱,不少溃兵、灾民变为山贼、流寇,过上了以劫杀抢掠为生的活计。
往日来说,像是少年这般独自一人带着盘缠进京考取功名的穷书生,他们是不屑去打劫的,一个人独自赶路又没有代步工具,能有几个盘缠几个粮食?对于以抢劫为活计的他们简直是穷的不值得打劫,打劫的成本甚至都收不回来,穷的叮当响,他们是流寇,但也还没到食人的地步。
但这也仅限于穷书生,这个被他们盯上的书生,可不是什么穿麻的穷书生,箱笼做工整洁,丝织外衣上绣的花纹一看就不是穷书生,神情也没有那些书生的呆板,反倒是有一股莫名的精气神,这股精气神他们只在那些有钱人家的脸上见识过,流寇这些刀尖上舔血的粗人不懂怎么形容,但是他们一眼就知道,这个家伙是一个大肥羊!
既然是公子爷,为啥他却徒步,鬼知道,反正干他一票,流寇杀人越货什么时候需要理由了?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这只他们眼里头的肥羊,在他们从埋伏地扑杀出去的时候,身手出奇得好,好几个兄弟挥舞下去的刀锋硬是没有砍到,背着箱笼愣是躲过去了,人看起来文绉绉的,结果跑起来也是快得很,背着个箱笼穿梭在毫无人烟也没有人道的乡野间,他们竟然还追不上!
虽说暂时没有追上,甚至因为野路难走,还被甩开了一段距离,但是流寇们是不打算放弃的,这少年的体魄比他们之前遇见的流寇身体素质要强许多,但随着时间流逝,差距只会越来越近。
和流寇们的追击比起来,书生的衣绸在逃亡中已经被撕裂开,暴露的肌肤上也有着数条血淋淋的伤痕,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危急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毅力正在不断的消磨,穿梭在黑压压的丛林中,每一步都是未知。
可是为什么这群人为什么还穷追不舍啊!已经深入危险的丛林,这些亡命之徒难不成应该放弃吗?
少年心中的绝望随着体力的耗尽不断放大,直到耳边依稀传来声声清脆的琵琶声…
求生欲已经来不及细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琵琶声,这不知来自何处的琵琶声宛若溺水之人抓住的小草,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狼狈前行。
流寇们也逐渐听到了这一声声的琵琶声,清脆委婉的轻音回荡在他们的耳边,似乎从草丛从天空从大地,从不知道什么的地方传入他们的耳中。
追袭的流寇们渐渐停下脚步,警惕的目光看向四周,透过阳光的叶丛中,之前稀稀拉拉的虫鸣似乎突然变得尖锐嘈杂,伴着清脆委婉的琵琶声透露着一丝丝的不详诡异。
这一停,少年也在这大自然的合奏中,失去了踪迹。
诡异,太诡异的。
“该死的,走。”
明显是领头的男子犹豫地看着幽静的森林,优美的琴声伴着森林的‘噪音’,毛骨悚然的感觉攀上男子的脊背,这一趟追击,是毫无收获了,晦气。
当流寇们放弃追击,回响在森林中的琴声渐渐变成轻柔。
少年依靠着本能前行。
突然,脚下一踩空。
当少年破开草丛,第一脚踩上平坦青石板,颠婆的脚感突然转变,加之本身姿态平衡本就脆弱,少年直接摔在了这青石板上,声音不大,但是这一沉闷的摔倒声,混入这自然的合奏中,令琴声戛然而止。
“这..这..这...”停止的琴声如同刺入少年混乱精神的一根针,令他混沌思绪瞬间清明,他惊骇的眼神看着面前出现的这簇拥在竹林中的居所。
魏晋南北朝时期,因为社会环境原因,华夏的隐士文化逐渐流行开来,或追求自由纵于山河或仕途受挫遭受迫害或生性坦荡不愿同流合污....
当然,绝大多数隐士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他们通常会选择一些名胜山川作为隐居之地,这些地方附近基本上也是有人烟的风水宝地,毕竟真要与世隔绝,后世的华夏也不会有那么多有名的隐士了,更不用说人家山中隐居,天下大势皆晓,真要一股脑瞎隔人烟,不与红尘交际,那可不是山野隐士了,而是山野野人了。
但是少年可知道自己这一路奔袭而来的山可不是什么名胜山川,这里就是前往长安一条官道上不知道叫啥的野外罢了!
别说路上很少见人烟,这附近除了能撞见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流寇,少年可是一路上没遇见过活人,就这样不知道叫啥的荒郊野外有一栋宛若仙居的居所?
一时之间前有狼后有虎的绝望…
‘原来…我什么都做不到,自己的宏图…传承的坚持…’
小院看起来优美怡景,但是少年哪儿有心思欣赏这些,匆匆忙低头不敢乱望,只当自己闯入了幽静禁区,怕是得被鬼怪迷惑了眼。
“啊咧?真是有趣的想法呢…一只随机刷新的折陨少君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少年的耳边,很模糊,听得不是很清楚,也听不明白这什么意思,或许只是绝望产生的错乱。
“小哥儿既冒失闯入妾身的居所,为何闭目颤抖,是妾身青面獠牙还是这琴音粗劣,惹得小哥儿害怕嘛?”轻佻的柔和女声传入少年耳中,酥酥麻麻,激得少年浑身一颤。
颤抖的身子更加压抑不住,尤其是当身前一道阴影出现,更是呼吸都要停止了。
徐徐清风带着淡淡清香,过了约莫几个呼吸,胆怯的少年才发现自己还活着,话说鬼怪杂谈里有这样的鬼怪嘛?声音听得人骨子都要酥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经过这一段时间,少年急促的心率已经降了下来,被追杀混乱的思绪也有所清晰,再说,现在日近正午,邪祟之物也应该不敢作祟吧?
小心翼翼地抬头,真要和一位女童撞了个正面,女童倒是反应迅速,迅速向后后撤了几步,默然的表情看着狗啃泥一样趴在地上的少年郎。
“黯,看来是你吓唬到这位小哥了。”
娓娓动听的女声从女童的身后传来,一名穿着洁白绸缎的少女抱着琵琶迈着轻步走来,长长黑丝垂地,如天空般璀璨的蓝色双眸,目光柔和,徐徐清香扑面而来,趴在地上狗啃泥的少年一时之间痴了。
女童侧身让开,乖乖站在少女身侧,只是那淡然的目光看着少年,作实令他有些不在。
“如此可爱的妾身怎么可能是那些邪神鬼怪,是吧,小哥儿~”轻柔的声音卷入少年的耳朵,一时之间,少年的脸颊耳朵顿时攀上了阵阵红霞。
慌忙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自己衣衫褴褛的样子,匆匆忙站好,“是小生唐突了。”
被少女身旁那女童直白的目光盯着,少年突然惊觉自己现在浑身上下脏乎乎的,更是恨不得现在找个地方钻进去,只得支支吾吾地开口:“小生姓徐,名殷,字甦,扰了高人雅兴。”
“高人?哈哈哈哈,徐甦....小哥儿倒是有趣,妾身待在这有一段时间了,能遇见小哥也属实有缘,看小哥如此,黯,让小哥去洗漱一番,”少女用手轻轻捂着嘴轻笑几声,瞪大的双眸看起来充满着活力,轻声细细嘱咐身旁女童。
“是。”
黯脆脆童音,听起来格外的可爱。
“徐甦,跟黯来吧。”
冷冰冰的语调,和之前的声调完全是两个极端。
个子小小,站在少年面前的女童完全没有一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样子,冷淡的性子,让少年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幼童,而是年长者一般,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或许这就是高人吧。
“有扰了。”
或许...
其实少年内心还是有些害怕的,这里的一切都太奇怪了,哪怕刚刚匆匆抬头,那盛世美貌如同刻刀一般一点一横地刻在少年的思绪中,但是...这世上真的有如此双眸的人吗?哪怕是饱读诗书,但是少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低着头跟着眼前的名为黯女童,少年壮壮胆子,略带着一丝好奇向着这座居所观望,布局说不上朴素也谈不上端庄,匆匆走过,少年没有注意到这里没有炊烟的痕迹,没有生活过的痕迹,这里的一切的家具,显得很规整。
“到了。”黯慢慢将槅门推开。
这里是庭院的后方,淡淡水雾从打开的门里弥漫出来,里面是一处温泉,种植的植物很自然地生长在周围,宛若仙境,有着一股抚平情绪的魔力。
“这是你的服饰,”就在少年将目光看向泉水的时候,黯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套细麻编制的衣物,叠好捧在手里,“给。”
“有劳了...”
黯递过衣服后,径直转身离开,顺手将门给一并带上,完全没有搭理少年的打算,使得少年说出的话卡在一半,显得有些尴尬。
当黯离开将门关上后,少年脸上的尴尬也平息下来,少年左右环视了这个半露天的浴场,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泛白,眼神向门处又仔细看了会儿,门很新,没有过多开合的磨损,瞪着门愣愣地又过了一弹指,少年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认命般的将自己背上的箱笼放下。
“大难不死,偶遇高人...真的难以置信...”少年走到温泉旁,手指轻轻点在水面上,暖暖的,手指上的血迹逐渐散开,然后淡化。这真的是隐居之人能够在这山野里搭建出来的地方吗?少年不是没有见识过那些隐士的居所,大多都是简陋或者朴素,更不用说,这里似乎只有一名少女一名幼童。
少年所走的路虽然说是官道,但其实是一条半废弃的道路罢了,因为横穿山脉,危险性太高,落脚也没有几处,人烟更是稀少,行商都很少选择这条路,要不是乱贼起反,少年也不会赌一把从这里横穿而去。
“欲图大事者,不瞻前顾后。”少年的眼神逐渐坚韧起来,干脆利落地开始清理狼狈的自己。
或许是少年的到来,给这栋少了些许人气的世外居所增加了些许热闹。
这一日,清晨除了那随风远去的琴音,如今还有了一位少年朗读书籍的读书声,只不过这个并不是什么古典名说,而是一种读物,练习口语发音之用。
至于古典文集,在这个世代,世家掌握了对古典解释的权力,也变相掌握着话语权,谈古论今,古典不同的分段会造成不同的歧义。
少年已经在这里居住有快七日了,这七日的生活与相处,过得很普通却也很惬意,少年都快要忘了时间的流逝,少年也渐渐放下了自己的警惕,少年没有打扰少女,少女也由着少年待在这里,似乎双方都置于不同的时空,是少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认为自己和靖节先生一般,偶入桃花源。
少年渐渐放下了自己的戒心,与两位脱离凡尘的仙子有了更多的交集,少年也壮着胆子,向着这位温柔的仙子,徐徐道来了自己‘为天下万民请命’的壮志,只不过仙子只是捂着嘴轻笑,很自然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靖节先生最终离开了桃花源,少年也知道,自己还有自己的使命,他不能在这待下去。
这一日清晨,少年向着这栋‘仙居’深深拜下,留下两个浅浅的小坑,以及一抹嫣红,随起身离去。
“徐殷...徐甦,呵哈哈哈,真是有趣的小家伙呢。”
少女手扶着琵琶,目光流连,眺望着远方的群山,手指轻轻波动琴弦将轻笑声带往远方,轻轻倚靠着坐在一侧的女童身上,“大势如此,终将湮没于这尘世间,只不过妾身...”
“缘分如此,妾身倒是想要改变改变。”脸颊贴着脸颊,感受着一边的温热,少女缓缓呼着气。
“主人~~”糯糯的声音,脸颊微红,头上冒腾着蒸汽的幼童只是羞涩挣扎。
“好啦好啦,不讨论别人啦。”摇了摇头,少女半眯着眼,也没有继续自己的话题,而是轻轻拨动手中的琴弦,“黯才是妾身喜欢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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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长庆元年 长安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新年,皇位的争夺带来的风波已经逐渐平息,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繁华’之中,皇权角逐的胜利者开始享受他们所获取得到的奢靡,年轻的帝皇-李恒显然并不是一名有着雄才远虑、励精图治的明君,明明登基时间一年都不到,但是已经初步显露纵情享乐的奢靡之风。
而在这繁华的京城之中,有一处家宅与这灯火通明的长安新年喜庆气氛格格不入。
悬挂在宅院门口的牌匾气宇宣扬的写着两个字‘徐府’
家宅不是很豪横,但是所占面积倒是不小,新年一家老小二三十人都聚在了一起,烛光摇摆,但是却显得很脆弱,这一场家宴,很平静。坐在主位的是,一名双鬓雪白静坐的老者,浑身上下都是浓浓的暮气,可岁月的打磨仍旧没有将他眼中的锐气冲淡,只是年事已高,半截入土,倒是容易忽略掉。
家眷也依次坐好,这次一次没有多少声音的新年。
老者的目光似乎穿过墙壁,看着远处的繁华,只不过欢快是他们的,这里只有一片片冷清。
老者年事已高,去年皇帝驾崩,新皇上位,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前朝遗老的老者也因为站错了队,彻底的断送政治生涯,大批异己被砍得砍被贬的贬,所幸老者虽然站错了队,但是靠着自己本身的功德,以及六十的高龄,新皇倒是没有选择杀了老者,让老者自己体面的致仕。
失去了老者这个顶梁柱,徐府很快就遭到了打压,作为长安的新继权贵,徐府根本没有多少底蕴,很快就被新格局下的胜利者瓜分了众多利益,老者也清楚,如今,怕是京城都要待不下去了,世家不欢迎新人。
“父亲,真的已经没有挽回的办法了吗?”
中年男子看着首座上的老者,率先打破了这平静的家宴,他是老者的长子,姓徐名安,也是众多孩子中发展最好的孩子,也是老者最看好的孩子,如今受了朝堂余波影响,遭到排挤打压,索性辞官回家,他也知道如今环境下,恶了天子,徐家的衰落以是必然,徐家相较于那些被抄家的臣子,已经要好许多了,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徐家是父亲积累的功德,免了被朝堂清算,可徐家的敌人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斩草除根,一概如此。
父亲肯定知道,以父亲以来的作风,必然不会坐在这等死。
可...自打致仕后,父亲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肉眼可见的颓废起来了,曾经在朝堂上那位为民请命,心系天下,甚至连德宗皇帝都敢喷的父亲一下子就消失了,若不是父亲那双眸锋芒不减,怕是他都要认为父亲垮了。
“老朽行将就木,护不住了,长安也已容不下徐家了,老朽离乡四五十载,一心为天下万民,败也,落叶归根,也该回去了。”
双眸看着坐在一起的众晚辈,老者半眯着眼,当今皇帝,什么德行他看的清,少时他向往太宗皇帝创立的大唐盛世,可是他所面对的只是一个安史之乱后逐渐落败的皇朝,哪怕他在朝堂上如何据理力争,唐德宗最终还是选择了姑息藩王,而他时日无多,子孙尚可,但无成大事者,百年后怕是徐家直接奔崩离,被环绕的豺狼虎豹直接吃得干净,子孙后代怕是也不得安宁。
时也命也,哪怕不相信命运,老者妄图用己身挡住历史车轮,最终也只能被无情地碾碎,或者只是他认为自己做了有用功罢了。
老者从致仕后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但是直到如今,老者才做出最终决定。老者的根在那儿,他生于那儿,哪怕离开过后从未返乡,但是对少时的回忆,对家族的思念是最深的,正如少年时他所看到的那些年老返乡孤独的‘失败者’,如今他也成为了其中一员,一名失败者。
但是晚辈生于长安,对于晚辈来说,此番才是离乡,可不离乡,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条路。
数日后,一队车马在家丁的环绕下,缓缓离开长安城,对于长安来说,只是天下之都微不足道的一事儿,对于朝堂来说,也是过去那位司空的彻底败北。
路途遥远,哪怕是车马齐聚,每日前行的行程也不长久,路途还不时有流寇袭扰,或给点买路财或击退,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
只是接下来,这队车马,脱离了原本的官道,走入一条破败的古道,这是少年曾经走过的路,如今返乡,也亦是再趟一遍,废弃的官道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路途,若不是有着原本的底子,真的很难看出来这曾经有一条道路,家丁手持着器械在前缓慢的开路,凶兽的嘶吼在山林里回响。
这段路程走得很艰难,一日能行二十来里都算快的了。
走走停停,半月就这样过去了,偶尔整顿的时候老者也跟自己的儿孙们讲讲自己在京城的一些秘闻。
反正老者是不打算让自己的子嗣回到那片漩涡之中去了,一些流传于少数人的京城秘闻老者也看得开了,该说说,该谈谈。
不少秘闻听得不少后辈一副三观受到冲击,原来平日里一副堂而皇之的老官人竟然还…
老者说了很多,但唯独,少了他前往京城前的经历,对于此,老者是闭口不谈。
就这样,一路上风平浪静,这山林既没有所谓的伏击,也没有从后而来的杀手追击,每天都是普通的赶路。
车厢里坐着的老者闭着眼睛,看起来似乎睡着了一般,车队缓缓停下,虽然天色敞亮,但是一日留给赶路的时间真的不多,停下来休整才是一路的特色。
“父亲,刚刚前去打野味儿家丁偶然听到山野之中似乎传来琴声,这琴声怪异的很,不知从何而来...孩儿也确切去查看了,的确如此,这...”徐安的声音依旧稳重,但是能从中感觉到一丝的慌乱,“恐有诡异。”
车队走了快半月的山野路,完全没有人烟的痕迹,一路上也没有碰到个人,从目前情况来看,要走出这大山还早着呢,这下倒好,在这荒郊野外,听到琴音,就算是那些有着雅兴的隐士也不至于蹦跶到这里隐居吧?
山里的豺狼虎豹怕是就得给他生吞活剥了。
遇到如此不同寻常的事情,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的很恐怖啊
徐安从来没有相信过世上有诡异,但如今切切实实碰上一遭诡异事儿,说不担忧是不存在的,…碰到如此,哪怕他认为有歹人作祟,可也解释不了何等器具能将声音穿透且无来源方向的?
“琴音吗?”老者眯着的眼缓缓睁开,咬着牙缓缓挺起身子从车厢里缓缓走下来,徐安本想上前扶住自己的父亲,不过看着老者那突然神采奕奕的双眸,起来的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这么说呢...从这双眸子中,徐安一下子感觉自己的父亲年轻了不少,这是一双徐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
徐安脑子不笨,见父亲如此神态,自己的父亲,肯定与这道琴音有着不小的渊源,这是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的秘密,哪怕是血亲都没有讲述过的秘密。
如果没有这一遭,怕是父亲会将这个秘密带入棺材板,这也是父亲这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情。
“父亲,请问有什么需要安排的吗。”徐安很自觉的没有多问什么,低着头,乖乖站好。
“靖节先生曾游世外桃源,小生也曾游世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过往,没想到...没想到...”老者囔囔自语,双眸看向远方的群山,那段时间是老者曾经最‘留恋’的数日。那日,少心中抱着为天下万民请民,为天下苍生的豪气,毅然不辞而别,最终,男孩输了,输给了现实,螳臂当车,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轻松将其碾压,昔日的唐帝国正在从高峰冲下,他拦不住的。
拦不住的。
徐安静静地站立在一侧,看着父亲眺望着远方那不一样的背影,不一样的精气神,这一刻,似乎,那位老者消失了,站在自己的面前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老者看着车厢里好好放置的箱笼,这是曾经来京路上还是少年的他所背的箱笼,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同样,也是这个箱笼,与他一并入‘世外’,彼时彼刻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此时此刻他是半截入土的老者。
“安,近几日就在这扎营吧,老朽想要再走一走,”缺失水分,显得有些干巴巴的手有力地抓住箱笼,老者看着自己的儿子,顿了片刻,补充道:“你也跟上吧。”
“是。”
徐安恭恭敬敬的点头。
这一日,老者穿着一套细麻编制,有着一定年头的衣服,背上同样有些年头的箱笼,挺着腰杆子,迈着步子,毅然向着山里走去,而他的长子徐安,则拿着一柄开山刀,负着一柄剑,和一些需要使用的干粮,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默默无语。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留下同样默默无言的徐家人,徐安安排了后续,只是不知这一去需要多久。
琴音在山林里轻轻回响,这是熟悉的声调,这是老者多少次在梦中都回忆不起的天籁之音,和那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分崩离析,慢慢变得模糊的记忆不同,这一刻,老者似乎再一次变回了那个被流寇追杀着在山林里逃命的小书生。
是啊,曾经的他也不过是区区一名被流寇追杀的书生,本该没有任何波澜的,死去,没有人会记住他,带着他所谓的豪言壮志,带着他离开家乡的使命,永远的埋入这青山之上,化为黄土。
一日,老者没有任何头绪,空有其声,不闻其影,琴声自卯时响起,午时歇息,未时再起,申时归于平静,这一日,什么都没有见到。
二日,遭遇猛兽袭击,徐安持剑护住老者,受了些许伤,所幸伤情不大,琴声简单朴素,充满着稚气。
三日,闻其声,不见其影,琴声带着一股子豪气,是青春的豪迈。
四日...豪气戛然而止,转而婉转起来,起伏不断。
五日...婉转中夹着一丝肃杀之气。
六日...声音变得高昂,最终随着黄昏陷落低谷。
七日,一名老者与一名正值壮年的男子在这山林之中,生存了七日,徐安浑身上下早已经脏乎乎,衣服也破破烂烂,身上有着多条与猛兽搏斗的伤口,老者倒是好许多,衣服也破破烂烂,但是身上倒是没有多少伤口,这七日来,琴声几乎没有发生过变化,除了每日不同的旋律变化外,这一日,清晨的曙光揭开久久不散去的黑暗,悠悠流转的琴声乘着晨风跨越山川之间。
这日,老者没有走了,长时间的行走,已经严重透支了他的体力,他...走不动了,双腿无力地软下,膝盖狠狠砸在泥土上,低拉着头,似乎是放弃了。
或许,放弃才是正确的,所谓的世外,只是他逃避现实的措辞,或许现实的他其实早都疯了,晚辈也只是在逢场作戏罢了。
或许...或许吧....
真的或许吗....
“错了,小生彻底错了,错的彻彻底底,小生说了谎,小生人生首次说谎,小生这一身都是虚假的,谈何‘为天下苍生请命’”
颓废老者跪倒在地,或许,他本就该死在流寇的刀下,他的人生轨迹其实应该停在那一刻了。
....
....
....
这是徐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崩溃,崩溃得他有点猝不及防,可是,当下又如何呢,他们已经迷失在了这片深林里了。
草丛里传来一阵沙沙沙的躁动,徐安警惕地看着,手中的刀刃缓缓举起。
不过预料之外的是,草丛之后钻出来的不是寻着气味儿而来的猛兽,而是一个头绾双髻,穿着白色丝织的女童,稚嫩的脸颊上是说不出的平静,完全看不出一点女童的感觉。
老者痴痴地看着女童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一滴一滴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老泪纵横,皱巴巴饱经风霜的脸上是说不尽的狼狈,这是他离开家乡后第一次流泪,以往,哪怕是生死之间都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
....
依旧是早晨,正如以往无数次早晨一样,早晨的太阳不是很刺眼,柔和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辉,老者跪倒在地上,眼中流不尽的泪水,诉说着他此时的脆弱,在他面前是依靠着的少女,怀中抱着琵琶,悠悠轻轻拨动琴弦,少女身后是那连绵起伏的群山,翱翔的于天空的候鸟排着长队远去。
少女依旧是那个少女,少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高人,小生,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哪怕老者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控制不住,在少女面前,似乎老者依旧是那个少年,没有城府,笨拙的少年。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少女拨动的手指缓缓停下,飘向远方的视线也慢慢拉回到少年的身上,“你认输了,你的菱角被磨平了,你从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就迷失了你的使命,你的确早在下山的时候就死了。”
“为天下苍生请命...这是你离开家乡的使命是这个吗?不是的,你的家族给你的使命不是这个,这是你下山前给自己定下的使命吗?可你嘴上说着为天下苍生请命,你真的做到了吗?你在别人规划下的规则里,和别人玩着所谓的‘为天下苍生请命’的游戏,你在朝堂上高高在上的以你口中的苍生为筹码在博弈,呵呵呵,你甚至还远远比不上你的先辈们。”
清冷的双眸看着面前低着头失声痛哭的老者,少女开口,嘴中完全不留一点情面。
“是吧,子甦。”
老者惊骇地抬起头,眼泪其实早已经流干了,凹陷的双眸满满都是惊讶,这是老者少年时的名字,是老者离开家乡隐姓埋名的真名,本以为自己用假身份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其实自己早已经被看穿了,随后便是释然,也是,对于高人来说,知晓自己的过往,或许并不算什么。
“原来高人都知道了,是小生逾越了。”低着头,子甦拘束的开口,这名字,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王朝更迭如同一个圈,不断的轮回不断地轮回,流传下来的上古典籍中,从华夏子民上古时期荒野中生存,与天斗,与地夺,治天灾稳人祸,到禹传子建立的夏;商汤灭夏建立的商朝;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天下致始于天下分裂;秦王嬴政以秦数任秦王励政底蕴统天下,将分裂的华夏大地再次联系起来,可二世而亡,天下再分;汉高祖击败西楚霸王,建立大汉,后天下在分;晋武帝建立晋朝,天下大乱,天下再乱;隋文帝再统一天下后五世而亡;天下分分合合,终在唐朝国力达到顶峰,可这大唐也没有繁华多久,已有天下再分之势。
子甦,他的家族更像是一个飘荡的幽魂,是华夏早期王朝-商,传承下来的家族,祖上是子受遗子,一位不为史书所载的孩子,那位天下谩骂的商纣王的后裔。
一个带着旧时代的一切,在暗处默默观望着这个世界,直到慢慢被世间所遗忘,慢慢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本该如此...
本来他们已经接受了失败者的结果,可后来他们不甘,不甘先祖的功绩被抹杀。
“自炎黄以来,中华大地上生活的每一位人的祖先,那一个不是靠着团结天下万民,靠着与天下所有人一起齐心协力渡过难关,这是族里长辈们口口传唱的故事,可自摆脱蛮荒,他们不再相信祖先,不再敬畏先辈,他们将一切的一切的荣光安在根本不存在的天帝身上,他们在抹杀我们的根,家族自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暗中试图改变这一切,我也知道,这是我们家族千纪以来的使命,可是...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家族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秦,本是家族距离胜利最近的一次,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家族的使命....久远到....我都要忘记了呢。”
家族中传承下来的资料,很多都与后世有所不同,或许子受他真的是昏君,被天下唾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作为失败者的他们本该消失的。
子甦瞪着眼睛看着前面的少女,家族从来没有想过复国,他们只是一群前朝失败者的抱团罢了,可他们不甘,不甘心自己祖先靠着自己的双手做出来的事迹,打下来的天下,被一句天授所掩盖,在蛮荒那个时代,祖先从来没有依靠过莫须有的天帝。
“或许小生是真的忘记了吧,小生自从离开家族,改头换面后再也没有用过以前的一切,或许小生的内心也动摇了,可是...天真的有它的意志吗,所谓天子也会死,也会有着七情六欲,这天下之人终究逃脱不了死亡,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子甦似乎陷入了癫狂,声音变得扭曲,甚至沙哑,最终还是匍匐在地上,久久不言。
“那若千纪后‘天’要使万民亡呢?”
少女看着地上的子甦,饶有兴趣的开口发问。
“那便逆天。”子甦铿锵有力的发言。
“逆天...有趣,很有趣呢...”少女看着地上是老者,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再次认识一下,妾身是祁,请多指教哦。”
祁双小手轻轻抚在子甦的头顶,就像是在安慰小孩子一般。
“那妾身便授小哥,‘仙人’之力,以助小哥逆天咯,”眨巴眨巴眼睛,红蓝双色眸子里,充满着调侃之味,“只不过,小哥若想要使用这‘仙人’之力,不妨从高高的朝堂走下来,历练一下这天下苍生之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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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庆祝冰狐自写作以来的第七个年头(鼓掌
这次七周年贺图是居士-祁(没想到祁你还有这个样子!
没想到七年过去了,冰狐还没开始写多少主线内容(恼
好久没写万字的周年庆了,万字的周年庆应该能抵消之前拖的几次更新吧(可怜巴巴
本次七周年庆有点急,其实很多都准备好了,比如贺图,但是因为一些现实中的事情,所以更新推迟到了这么慢的时间点,本次周年庆主要是对冰狐背景进行扩展,完善一些伏笔,不过因为篇幅的原因 一万字也只是说了一些小故事,放心,冰狐不会鸽的,不过更新保持住真的很有点困难,对此伐天非常抱歉,期望冰狐的读者能够喜欢这次的七周年庆庆典内容!
2022.2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