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塔搜寻了所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她敲开了村庄每一户人家的门,踏遍积雪未化的洞窟,在林间穿梭至日落,三年来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象不断灌入她的视觉再逝去,唯独不见阿尔贝的身影。
她以为自己在深冬的斜阳下跑出了汗水,伸手去抹去。但是这汗水却越抹越多,她脱下针织手套用手背去擦,这才发现所谓汗水不过是从她被冷风冻红了的眼眶中泵出的泪水。究竟是因为极度的焦急还是被冻伤了的眼睛应激反应才流的泪,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脸颊上有眼泪风干许久形成的泪晶。
不吃不喝地在村庄周围乱跑了一天,莱塔厚重棉裤下的小腿已经肿胀酸涩到了极限,任莱塔再怎么想动,也已经动不了了,她很怀疑自己能不能从这个地方走回村里去。
她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就站起来环视四周,这片林子她并不陌生,自己多次和哥哥来这里拾柴、采蘑菇。但现在偌大的林窗只有她一个人站着,她刚刚才擦干的眼睛又有点骚动了。
突然,几乎是眼泪滴落的瞬间,莱塔有了决意——她要到恐惧之缘去找阿尔贝。
人们都说恐惧之缘是世界的瑕疵。从外观上看,恐惧之缘是不断向外涌出奇异光线的裂口。但没有人知道这些裂隙是从何而来,这些无法被消除的裂缝似乎与这个世界一样古老,就连最古老的壁画上都有这些裂隙的画像。
大多数人相信这些裂缝是邪恶、不详的。那些地狱生物正是通过这些裂口来到现实世界为非作歹,所以裂隙的方圆数里都鲜有人迹。但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一批人,他们拥护这些裂口,并声称这些裂隙是中立的,甚至可能从中提取到能量,这一批人就选择驻扎在裂隙周围,他们通常被称为地狱学者。
同时,也有少数村庄会在教会支持下在裂隙周围定居,用仪式来镇压裂隙可能的反应,欢阳村就是其中之一。
莱塔经过枝条茂密的低矮灌木,被压低了的树枝上抖落的雪掉落下来,盖在莱塔的脚上。她艰难地向前走了十几步,整片土地就开阔了起来,因为正常的植物不能在裂缝周围这些紫黑色的土地上生长。这些被腐化的土地蔓延得很远,莱塔就沿着这些紫黑色的土壤与远处变化的光线寻找着裂隙本身。
在黑色的土地上越是深入,摆在地上的仪式物品就出现得越频繁——这么多天来的暴风雪居然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积雪。莱塔小心地跨过这些精细的仪式物,但是很快她就遇到一道用圣物复制品创造的法术屏障。
人们相信神,自然也相信神迹,所以蕴含神迹本身的圣物就更是被珍视。教会能制造出圣物的复制品来扩散信仰的力量,施显神的威能。而挡在莱塔面前的这一道屏障,由太阳女神之泪的复制品所创造。
相传古王都宗路西特被地狱之火焚烧,王都的守护神太阳女神为王都的命运垂泪,王都的大火竟自行退去。尽管王都的命数并没有因此延长,但数十万的王都居民得以撤出,太阳女神泪水的结晶也成了流传后人的圣物,恩泽百世。
无论如何,这里就是莱塔最后的信赖之地了,她再也想不出自己的哥哥还能跑到哪里去,若他要向布加顿城方向去了,那他绝对会死在半路上,因为他除了着身的棉衣再也没从家里带走其他东西——莱塔绝对不希望阿尔贝就这样死去,所以她宁愿相信哥哥一个人来到了恐惧之缘。
莱塔举目四顾,除了刺骨的寒风四面八方地涌来,灌进她的领口以外,似乎这片黑色的大地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就连那些奇异的、类似极光的射线也是那样的平静。
这个女孩终于崩溃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灭散了。虚假的信念再也支撑不住她的身体,莱塔跪倒在地,掩面啜泣起来。狂风呼啸,将她的哭泣声掩盖。
莱塔的泪水滴在被恐惧之缘腐化的土地上时,像是和那些黝黑的土壤发生了剧烈的反应。在她没注意到的视线之外,被泪水滴过的土地短暂切迅速地返了常,这个迹象只显露了一瞬间,土地就又被周围的黑色侵蚀。
她把自己沾满泪水的手搭在焕发金光的屏障上,想给自己个支撑的点,没想到她的手一按上去,圣物复制品所创造出的屏障就迅速分解开来,如同泡沫触到打过肥皂的手指一样。
“诶……?!”她下意识地把手抽回来,怔怔地看着不断消散的屏障。尽管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闯了祸,但是她更无法理解的是神圣的屏障居然如此脆弱。
莱塔还没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地面就开始剧烈的晃动。仿佛巨大的彗星撞击地表级的冲击正从地心涌出,莱塔从来没有到海上去过,但是短短两秒钟她就彻底明白在海上遭遇风浪是如何的一种感受,就算她的重心因为跪姿放得很低,她也不能免于被掀倒在地。
风云变幻,高积云像被捏握在一起般聚拢成漏斗状的云团,旋转着向下扭曲着。恐惧之缘喷发出的光线从诡异的堇青石蓝转化为兰紫色。这些光线与低垂的云团居然在视觉上揉合在了一起,这使得它在空间上借着云体的承载似乎有了厚度,一道横空出世的帷幕跨越在松针林间。
如此的场景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而言实在太过骇人了,她所经历过的最恐怖的场面,是才过去了一天的暴风雪。就算是那样伟岸的自然之力,在现如今用近似暴力的手段扭曲现实的非自然因素面前也显得乏力。
莱塔下意识地在地上握了一团土,人在面对恐惧的时候,手里总要握有什么,以免自己陷入手无寸铁的困境,哪怕只是握着一团泥土。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飞速地回忆太阳女神的祭司向村民们所宣讲的地狱光景以及各式各样可憎的恶魔。
“太……太阳女神,请你……您!聆听我……我的……祷告……”莱塔颤抖着,从衣领里拿出被衣服摩擦得圆亮、带着点体温的小木雕。“请您庇佑我们这些……蒙阳光恩赐的人……从邪恶的爪牙手中拯救我们……”
不知是因为手颤抖过度,还是为了要让可能出现的地狱圣物畏惧神的威能,莱塔竟然一把将木雕扯了下来,高举在头前。断断续续地念着祷词。
实际上她对这些祷告的实用性不抱任何希望,她现在表现得如同一只被狼群凝视而膝盖发软触地的绵羊,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祷告,因为若祷告收效甚微,就如同用针去扎那些地狱生物一样——它们不一定会觉得很痛苦,但一定会变得异常愤怒。
她的祷告声渐渐低下去,她混乱的大脑已经记不清祷词行进到哪了,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从这道裂隙中走出的地狱生物不要太过残暴,至少,至少给自己留下一个完整的尸体,以便村里人收尸。
天空中传来令人鼓膜疼痛的闷响,如同近距离聆听泰坦的心跳——这是那道紫色的帷幕正被某种暴戾的存在搏命地捶打,整片松针林都被空中爆出的音波震得乱颤。残暴的鼓点不断迫近,莱塔从小雕像之后向帷幕投去目光,帷幕上流动的光线向中心汇聚成漩涡,见状莱塔又缩紧了身子等待着自己最终命运的到来。
一声尖啸划空而过,那绝对是地狱生物的嚎叫,声音中夹杂着愤怒与痛苦。在这一声怒嚎之后,帷幕破裂开来,向外飞溅出转瞬即逝的液体。一道黑影从中冲出,莱塔断定那是化翼魔,一种小型的有翼恶魔。但是令她震惊的是,这只首先冲出帷幕的化翼魔的翅膀像是被硬生生掰断了一样,只剩下一些长条状的肌肉飘荡在它背后。
莱塔急忙抬眼向帷幕望去,从那个裂隙当中又涌出了一些低级恶魔,和最先冲出的化翼魔一样,这些恶魔的肢体或多或少的残缺了,它们的嚎叫现在听来更像是宣泄肉体上的痛苦而非震慑。那些暴露在外的骨头残片与肌肉组织令莱塔瞬间呕吐了出来。她听说过牧师怎么用驱邪术对付地狱生物,但是那也仅仅是让地狱生物灰飞烟灭而已,莱塔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近乎残杀的方式将这些恶魔折磨至此境地。
最后从帷幕中穿出的是一个身穿猩红甲胄的人,很难得知他身穿的红甲究竟是原本就如同血液一般殷红,还是浸染了恶魔的血液才变得如此骇人。在帷幕神秘的光线下,这身铠甲更是可怖。
还能动弹的恶魔将他层层包围,莱塔壮着胆细数了恶魔的数量,一共有十二只恶魔,两只化翼魔,八只趾行魔,还有一只劣魔。
趾行魔的力量与正常人相当,但是他们的爆发速度使他们更具有威胁性。即使是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士兵,也难以抵挡两只以上趾行魔的进攻。更别说这人现在同时面对着八只趾行魔,外加有其他恶魔的夹击。
他振臂挥拳,出手惊人,只听得“哐”的一声,他高举的拳套就在趾行魔头上爆发出血肉撞击的回响,被重击的趾行魔应声倒地,受创的脸面中喷出鲜血,浇洒在黑色的土地上。
前一刻,他刚刚击倒一头趾行魔;一下秒,他的铁拳又出现在劣魔的头上,仅一拳就把劣魔可笑的头颅砸进了它的胸腔内。
他穿梭在恶魔间的身影好似一道血红的匹练,他信手夺取这些恶魔的性命,他向这些胆敢面对他的低级恶魔报以无穷无尽的怒火。
“小心!”眼见一只化翼魔从空中向男子俯冲而去,莱塔不禁喊了出来。
那男子伸手一握,将妄图袭击他的化翼魔从空中轨道上扯了下来。他抓着化翼魔的两脚,像使一根软鞭那样用化翼魔的肉体抽打其他恶魔,每一次划空的爆音都伴随着零散的肉块而出,已经分辨不清那是化翼魔的血肉还是趾行魔的碎片,直到将所有恶魔都打了个粉碎,手里的化翼魔也只剩两脚和一根脊柱,他才肯罢休。
世人相传,地狱的怒火毫无保留,势不可挡。但这些恶魔所承载的愤怒与这个男子相比却是那么微不足道。
于是,它们被这名男子屠戮殆尽。
“啊……那个,我,我不是恶魔……”像是想证明什么,莱塔不敢直视男子,只是把小木雕捧在手上,展示给这名男子看。
“我知道。”男子身着的甲胄开裂,像烧过头了的瓷器,随后尽数粉碎,从男子的身上自行脱落下来。
帷幕收束,在消散前爆发出最后的一道光芒照亮了男子的侧脸。
莱塔抬起头来,她的瞳孔中因倒映出那个男子的容貌而收缩。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