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蹲在操场旁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操作照相机。
对准镜头,拉近画面,能看到一只枯草色的黄钩蛱碟正停在绿色的叶子上。
亮度正好,目标清晰,画面没有丝毫抖动,很好。
按下快门的瞬间,一阵风吹过,拍摄对象瞬间就飞走了。我惊呼地望着远去的目标,最终叹了口气,只能抬抬眼镜。
拍照时我经常会选择一些细小又微不足道的事物作为对象。蝴蝶就是其中之一。
但我并不喜欢蝴蝶,除此之外不论玻璃制品还是路边的小花都是我的拍摄对象。
我想要拍下的是那份一碰即碎的脆弱。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无感才拍照。
就算拍摄对象损坏、消失了,唯有照片不会消失,我能为此感到安心。
但我从不拍人。
“咦,今天也在对着花草发呆吗?”
走在校舍走廊的我能听见一旁传来的调侃声。
“那么喜欢拍照,干嘛不加入摄影社嘛。”
带着照相机的我是学校里的怪人。因为照相机太醒目了。而且我又不是社团中人。
“是想要装模作样吧?”
有人会不屑。
“喂,你也会拍裸照吗?”
有人会恶意提问。
“下次能不能也帮我拍一张?”
有人会试着提出要求。
但其实没有人会关心我拍照的真正理由。我也不以为意,总是快步穿过人潮。
但她却不同。
“但是,其实不论蝴蝶还是花,都没有那么脆弱哦。”
星期天,和高贺子坐在露天咖啡店时,她理性地说。
四月的天气渐渐转暖了,自从相识后,这是初次和高贺子一起约在外面碰面。
我们认识已经有一个半月了,期间见过三次。
之前都是在那个店里。每次高贺子都会向我询问一些问题。基本上都是聊天渡过。
“这样就能整理好心情吗?”
我一这么问,她就点点头回答“因为我想要从了解你开始”。店内还有一些似乎是用来催眠的奇怪道具,但她干脆地说,
“因为这次只是普通的事件,所以不需要。”
我不知道不普通的事件是指什么,但也无意多问。
平时她只穿校服。
今天她穿着淡色的对襟毛衣和长裙,发型和眼镜都维持不变。给人以朴素的印象。
“不管是被种植的花还是自然生长的花,都有着看不出来的生命力。有的花就算一时枯萎,只要土里还留着根,不管几次都能再次发芽。”
“我知道。”
高贺子搅动着加入了牛奶的咖啡,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我只是看不惯。”
“而且我觉得就算脆弱也没什么不好啊。”
我的视线从装着柳橙汁的玻璃杯转移到高贺子的脸上。
“你知道吗,蝴蝶是有毒的哦。”
高贺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花也有不少有毒的品种,越漂亮毒性就越强哦。就是因为弱小,才衍生出那么多自卫手段。”
“但只是一种自卫手段。结果还是会死。”
“没错,人也会死。”
高贺子看向我,
“虽然人自诩站在食物链顶端,但不管多强壮的人都会死。死亡对一切都是平等的,大家都一样渺小。就连星球都会灭亡。”
高贺子断言,
“这就是生命。”
我皱起眉头。
“所有生命都在循环,死亡只是过程,并不是终点。”
“我讨厌这样。”
我把柳橙汁一口气喝完,高贺子却慢慢地品尝着咖啡。
“灵魂是不可能循环的。”
“精神论?”
我没有回答。喝完咖啡的高贺子说,
“是呢,如果真的有灵魂,那灵魂也应该是循环状态。停滞不是很奇怪吗?”
“…那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关于这个,我们活人就只能提出假说了。不过我觉得,人就算变成了花草,可能也不会忘记亲爱的人吧。”
高贺子放下咖啡杯,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她背起一旁的小小手提包。只有那个黑色手提包显得莫名华丽,感觉有点突兀。
“久等了,那么我们走吧。”
我们乘上开往郊外的电车。
轰隆隆的铁轨声传来,在电车上摇晃的期间,我只是沉默坐着。高贺子查看着电车表。
她是真的想要了解我吗?
不,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提出想要到这个地方来了。
“抱歉,我两手空空就来了。”
“不,请别介意。”
到达的是一座小寺院,寺院后方有着一座小山。
山上竖立着数不清的石碑,那是墓碑。我们站在建立在平缓山脚下的某个墓碑前。
高贺子蹲着从包里取出了手机,拔掉耳机放在了墓碑前。似乎打算代替供品。从播放器里传出小提琴的纤细音色。
“姐姐也很喜欢小提琴。”
石碑上刻着石门葵三个字。这是姐姐的墓碑。
“这是我一个熟人作的曲子。”
高贺子回头说。
那是首既清新又自然,宛如鸣动般的曲子。
“他说这是为了献给他最爱的人而写下的。”
高贺子看着墓碑说,不认识对方的我什么都没说。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
最初高贺子说想来扫墓的时候,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为什么?”
好不容易开口问道后,“感觉是上天注定。”高贺子坚定地说着听不懂的话,但却莫名有魄力。于是我们便约在今天见面。
姐姐的墓碑一如既往,只是静静竖立着。
我看着这熟悉的景象,内心一再升起不耐。
姐姐不在这里。
这只是块石头,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姐姐的身体埋在土中,也早就被分解完毕,只剩一堆白骨了吧。
既然如此,扫墓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样就能安心吗?”
“是呢,”
高贺子赞同说,“这是为了活人能安心的仪式。”
“这种徒有其表的东西不要也罢。”
我想见的不是块石头。
“也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
“…真的吗?”
我觉得很怀疑。
“我家父母总是把墓碑当姐姐对待,每次都细心擦拭。哥哥则是完全没有任何伤心的样子…”
高贺子回过头来看我,
“你哥哥或许只是不表现出来。”
“是啊,他总是那样,一副置身事外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很讨厌?”
我皱起眉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明明一直以来和大哥间从来没有好的回忆。
和姐姐不同,哥哥任意妄为,小时候的我总是被他撇下。
姐姐死去后,他开始变得照顾我和弟弟。
但这只是为了补偿。
明明姐姐的死不是他的错,他却好像良心发现了般改头换面。我受不了他那副豁然开朗的样子,所以完全无法接受他。
这时我想起那个曾来谢罪的人说过的话,
“你其实并不想讨厌石门吧?你只是无法接受葵的过世,所以才会迁怒石门。”
被他说中了,我确实曾想过就算事到如今哥哥改变了,姐姐也不会回来了。
高贺子看着墓碑,过一会说,
“我没有兄弟,或许没办法深刻理解你的心情。但就算是你哥哥,应该也会烦恼。”
“…他才不是那种人呢,”
我不听劝。
“就连扫墓时都很冷淡,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不把墓碑当作寄托这点,不是和你一样吗?”
高贺子继续说,
“不过就算是你们,其实也只是换一种方式而已,每个人整理心情的方法都不同。”
我扬起嘴角笑了,
“但上次来的时候,那个哥哥居然在认真地除草和祭拜。难以想象他会那么迷信。”
“这样啊。”
高贺子若有所思地低语。我不可思议地反问,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高贺子摇摇头,拉回话题问,
“那你为什么拍照?”
听见我用那种好像把对方当作笨蛋的语气,高贺子就用漆黑双眸注视我说,
“那,拍照能成为安慰吗?”
确实,照片和墓碑是一样的,但其实我很清楚。
“不会,不论我做什么,姐姐都不会回来了。”
我赌气般地快速说完。明明心底根本无法接受。
场面瞬间变得尴尬。
“那么,就算去责怪谁,不也一样吗?”
高贺子的话一针见血。
“那么你应该恨我才对。”
那个人曾说过,明明就算憎恨他也没用啊。
“我知道,”
我推了推眼镜,
“所以就要我原谅吗?”
“不,不用那么急。而且我只是想让你轻松下来。因为要责怪别人也很费能量的。”
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高贺子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说,
“这次日和带我来了这里,那下次就换我带你去想去的地方吧。”
“还有下次吗?”
“当然。”
结果我们在墓地停留了一个小时左右,就乘电车按原路返回。并在车站分手。
回到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时才发现,今天和高贺子谈了很多话。如果高贺子的目的是了解我,那已经达成了。
但这和真正的目的无关。
我知道姐姐的死不是那个人的错。就算怪他也于事无补。
但我不知道要怪谁。或许不怪他也行,我只是觉得太没道理。
没道理的命运。
终有一天,我能摆脱这股无从发泄的感情,坦率地接受姐姐过世的这件事吗?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现在的我只觉得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