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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季依瑟的时候,目不及漫花与散草。白日尽是匆行的人足,特别是马路通行的时候,就大抵成了噪音,不是踢踏的舞步,而是双脚在砸落地面,最后徐徐离去。
鲰的眼睛透过下水道的小口,去认真的辨析这个她曾经融入过的社会,好像不会有值得让人瞩目的地方,人啊人啊,不会驻留的人啊,是那样的令她羡慕,可也做不到向往,在等待夜晚的过程中,热情或许会被消耗,那也是在她拥有的前提下。
不能明白时间的概念和意义,还有生命所谓的美好。既然生命注定要出生,但是又注定要死去,那么这都是为了什么呢?生活的过程在死亡的结果上变成苍白无力,那不如一开始就不需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只剩下了取之不尽的虚无陪伴,不明白该如何眷恋这个世界,他们会去享受现实,因为他们还有着情感,那是我得不到的东西。
然而,我还是明白,有件事情是我必须做的事情,无关于生死,也不禁锢在本能里,那是封锁在灵魂深处的某种愿望。便我的一切,也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想要让那个人接受我,不要离开我。
但是做不到。
我已经变得缺陷了,不再是人类,不被怪物们接受,也不被人类所接受,只能做到支撑孤独,与等待。
抛去那些毫无意义的等待,便是卷缩于角落的沉眠。渐渐的,可以听到广场上清晰的鈡声,连续的敲响了三下,杂浊的效果,导入的是混沌的梦中。在无风的天空上转,拨动,将魂给唤醒。
井盖转移到了别处,井下的深渊中,软绵如果冻似的“掌”抓住了地面,与其说是抓,倒不如用粘还更贴切些。
那是鲰的手,一双完全不能称之为手的手。
肌肉还在生长,皮肤比起之前已经要坚硬柔顺许多,除了手掌的部位,其他的地方都已经不会再像是蛞蝓一样,甚至比野牛的皮肤还要粗糙,生命在不断的成长,“再生”的特性从来就没有停止。
一只鸟的黑影伴随着叫声穿过喷泉,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她显得有些呆然与幼稚,回过神来时,才终于的想起,钟声的响起是午夜来临的标志,她终于不用恐惧他人愤怒排斥的眼神,因为现在,这里并不是由人迹所主宰的时间。
这是非常宽阔的广场,平时就非常的受人欢迎,此刻却成为了她随心所欲的场所。她用手指摸一摸,自己的嘴巴是闭合的,好像很难用的上,本来也用不上了。
黑夜展现在了大理石的附属,一个怪物穿梭于草丛的群体里,她的心灵空无一物,但也不明白要如何填补。
但是比起那个,肚子上的匮乏还是很严重的。单纯人类的食物根本满足不了自己,作为改造人也没有像是非人一样的馆,得是新鲜的汁液,从器官内取出,散发着热气。
那似乎近在眼前。
路灯下的草地照耀出了油光,还有旁边的橡胶小道,额外的精神,中间的长椅立在木板上,唯独引人注意的,便是端坐在上面,安静的瘦弱少女。
鲰认识这位少女,哪怕只有见过几面,也还是不会忘记这白如尸体一般的肤色,但也沾染不上丝毫的污垢,濒死的诡橘,然而那张美丽的脸,依旧是充满诱惑。
少女并没有穿着那件少见的黑色制服,反而是难得的换上了符合时节的洁白夏裙,轻盈的,仿佛停滞的信鸽,不做言语。鲰曾经也是穿过这样的裙子。
宽厚的草帽,遮盖住了少女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有黑线。
比起最初见面时,少女的生气几乎已经没有了。
鲰站在树的后面,她站的地方是黑暗的,是常人眼里的一片漆黑,虽然是少女的正前方,也完全不会被发现。
她忽然想起过去的事情,大多是苦涩的,可和那个人相处的时光却是极为不同,然而对他来说,自己无非就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他更在意这位少女,这位能让他安心的少女。
要是,自己也能被如此对待就好了。
怪人奢求的幻想,可能已经实现不了了吧,她依然憧憬着,希望得到爱,希望有人在意自己。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那位少女却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嫉妒吗?
她不明白,可自己的举动,现在是被情感所控制的,鱼人拖起这难堪的身体走出了树后。她举起双手,不知道为什么盯紧了少女的颈部。
简直
就像是想要掐住她一样。
冷意环绕心脏,她的血液并不温暖,不过背后却和灼烧般的炽热痛苦,肉扇排出的气体,能直接的将河水沸腾。在下水道的生活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背后那丑陋的器官,稍不注意便会引起爆炸,可自己的脊椎也愈发的难受。
近了,她已走出暗影,完完全全的把自己展露在了路灯的暴晒下,离少女不过是一步之遥,这样反常的存在是不会惹人讨喜的。鲰俯视那具瘦干的躯体,由绷带和药水的味道组成的气味,甚至只需要一根手指的力气,就可以扭断她的脖子。
但是为什么呢,明明自己已经离她这么的接近,为什么她还是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哪怕是害怕的动容都不曾表现过,发倒是让鲰的心里开始发麻。
那双眼睛
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草帽的下面,是一张长长的纱布,弥漫着血色,像白蛇缠绕在了少女的眼睛上,优雅的吐着信子,所谓的不可目视,大概就是这样。
如泄气的气球一般,鲰的手松了下来,她闻着高墙上油漆的气味,抛弃了那些天真的想法,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认为这么做并不会让自己舒服。
她沉闷的想要讲点什么,可自己的喉咙总是粘稠不堪,吐字与发音一点也不会清晰,只会加深别人对她不好的印象,也不明白能说什么。
她想要退去,退回树林的黑暗中。
然而长椅上却有了动静。
【贞】“你要走了吗。”
和预料中的不同,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并不清澈艳丽,倒像是尖指敲响的黑板,混合油锅里的飞渍。
她的话语嘶哑,每一个音节就像是用匕首切割过似的,火烛已经临近熄灭,只是语气还是温柔的。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仿佛早就知道鲰的位置,轻飘的指尖拨开人鱼的发帘,冰冷的手掌触碰到脸上的鳞片,最后给予了最细致的微笑。
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对她这么做了,哪怕是简单的一个笑容,似乎都及其的昂贵。
【贞】“看来不是人类啊,抱歉,我不认为我这样病重的人能当你的食物,你能坐在这里陪我一下吗?”
她主动的往长椅的边缘靠去,同样的是孤独和寂寞,鲰坐在了少女的旁边,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不安,也没人教过她,唯一宣泄的方法就是抓紧少女的小臂不放开。
【贞】“哼哼,你是饿了吗?”
少女腿上的盒子缓缓的打开,里面装的好像是一些点心,递到了鲰的手心上。
她不害怕吗,我的样子。
疑惑萦绕心头,这个人是多么的让人难以理解,与别人又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她的呼吸不太均畅,短时间忘记了本能和欲望。
她吃不了人类的食物,可鲰并不想让她失望,饼状物在嘴巴里面仔细的咀嚼过,干燥的由唾液浸湿,还是吞入了胃里。
【贞】“慢点吃,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你一定长的很可爱吧,虽然,会有很多人不喜欢你。”
【贞】“不过嘛,我现在的声音也不好听哦,而且什么都看不到。”
柔软而纤细的手指,能清楚的感受到在自己的头上抚摸,使鲰有股奇怪的冲动,她想要把头放在少女的肩膀上,寻求名为安慰的东西,可是那样就容易打湿少女的连衣裙。她只能引导少女继续抚摸自己,来做为回应。
【贞】“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麻烦的人。”她有些自嘲的苦笑着,然后抓了下头发。“明天晚上,我们还能在这里见面吗?”
我根本没有那个资格,也不值得她这么做,可自己就是那样的渴求,有一个可以暂时寄托的对象,这是一年多以来,自己第一次和人进行交流。明明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可不知怎么,却无法做到这样复杂的情感。
一声含糊的应声,从鲰的嘴里发出。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夜晚,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就变得愈发敏感和动听,不必掩人耳目,因为那位名叫贞的少女总是会如约而至,还是坐在那张溢满香气的长椅上。但下雨时除外,她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贞的肉体在随着时间的游走而消逝与坏死,明明这样活着和鲰一样是非常痛苦难受的,可她却异常的平静,多了几分凋零的格调。
就像是她在探究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甚至不会去过多的提及,如晚季的丁香。
逢着,逢着,丁香一样的姑娘。
现在对于贞来说最有意义的,便是和蝉木提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这些事情并不和同学,朋友相联系,围绕的几乎都是家里的妹妹和弟弟。能和鲰说的有很多,也不算有新意,这样的交谈下,鲰也很快能模糊的讲出些不连续的词语来。
贞是一个觉得生活很有趣的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一个认为生活肮脏悲愤的人。内心即使没有梦想也还是乐观,然而这股乐观却来源于麻木。
和贞的性别一样,她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宛如笼中观赏的鸟儿,观赏者亦是施暴者。
悲鸣,只为听取同伴欢盈一片。
【贞】“今年的夏天,并不算太热啊。”
贞诺无其事的感叹着,白天下雨的节奏从未停下,灵巧的和地面进行悠扬的拍打。不会下太久,因为一直都断断续续的,赶走了暑意。
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和贞一同出现过,她想要安静的环境,哪怕只是一瞬间,便会在深夜独自在外彷徨。就算看不见,也还是借着记忆的感知走上了熟悉的道路。
【鲰】“身体,腐味,还好吗?”
迷茫的视线飘忽不定,鲰担忧的盯着那惨白的面庞,她非常想为贞做些有意义的,可自己连普通的抓握都不行。
【贞】“………………”
【贞】“这还不是你该为我担心的事,至少不值得。自私一点吧,多为自己幸福谋求。”
那是落寞的夕阳,滚烫的倾泻赤红。
幸福…………………
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哪怕在疯狂的世界中不断的被道德和常识冲击,也必须得到的宝物。
【贞】“你有愿望吗,如果能实现的话。”
愿望,如果能实现,那么根本没有其他多余的选择。
我想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鲰】“ 人类……要,成为……”
【贞】“成为人类吗?”
【贞】“那就代表会拥有许多不该出现的烦恼,亦或是离自己想要的幸福越来越远。”
贞似乎陷入了回忆里,这样的话从她的口中讲出并不会肉麻,融入人类的社会,又有多少人愿意把目光放在这个空虚的孩子身上呢。
不过,只要这个孩子能满足自己那小小的愿望,自己的美梦说不定也会实现。
鲰忽然被贞搂入了怀中,像是母亲对待孩子般轻缓的安抚,柔稳的暖意,流遍了人鱼寒冷的身体。
【贞】“你一定很辛苦吧。”
【贞】“现在的生活得是多么的让人讨厌,才会去选择成为人类,本来活着应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贞】“为什么,我不喜欢这样。”
鲰在贞的怀里沉默,她不明白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位对自己怀揣善意的少女,尽管她看不到,可怪人的脸上已经有了松动。
【鲰】“对—不—起。”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最为直接的语言。
【鲰】“对—不,起。”
【鲰】“不要—讨厌,我。”
她的发音渐渐的流畅了起来,却还是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
……………………
***
时间拉长了。
准确来讲,贞来这边的间隔开始拉长了。
她夜晚跑出来的事情好像被家里的人给知道了,虽然现在这个家族她是最有权利的那个人,可还是不得不减少出来的次数。
不论是广场上的喷泉,路边的水沟,还是贯穿的河流,好像都变得无力了起来,鲰的心里慢慢的枯燥,也比以前不安了许多,白天在下水道时会注意地上的交流,辨认和红仪家的长子任何有关的消息。
其实不用做这些,鲰就已经明白了什么,她看着贞每次肉眼可见的消瘦虚弱,代表了自己的某些期望,就快要落空了。
直到夏末的那天午夜,广场上聚集了如海草一样的人群,占据了寂静的土地,长椅上坐的是一对年轻的恋人,正用嘴唇确认对方的誓言。
被路灯照耀的不是她和贞,而是其他人。
鲰蹲在广场边缘的草丛里,只有那片堆放垃圾的草丛是不会有人愿意过来光顾的,大概是因为垃圾的臭味不会有人喜欢,也有可能是鲰自己身上的臭味,总之那些人大多都很快的避开这里,扔垃圾的人也不会多注意花丛里的生物,马上就逃似的跑开了。
淡蓝的烟花突然升空,在上面炸响独有的绚丽,吹抹般的蝴蝶张开了翅膀,紧接着就是各种杂乱但漂亮的颜色出现在了云层上,伴唱的是底下人群的欢呼。
夏天要结束了。
这样美好的景象,在鲰的眼中是歪曲丑陋她,不必要的聒噪和情感,都在这里暴露了出来。
她用成形的手掌捂住自己的耳朵,绝望的发出低嚎,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在意她的感受,更不会有人会去注视她。
到精神紧绷的临界点,人的吵闹终于开始减少了,这样的狂欢不过是发泄脑内压抑许久的情绪罢了,很快困倦就重新涌上来,经历梦眠后,今天所有的激动都会消失,只是刻在记忆而已。
等到周围完全回归寂静之时,地平线上已露出了一抹斜阳,像是初生的婴儿,鲰坐在长椅上,拼命的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等来的是最冷漠的结果,能让自己寄托的人已经没有了。
她撕咬着自己的小臂,却做不到像真正的野兽那样的凶狠,不论做任何事情她都是极为笨拙的,不敢伤害别人,却毫不留情的伤害自己的肉体。
然而一双洁白的手,在长椅的后面伸到蝉木的胸前。
【贞】“你的心跳好快呢。”
贞走到了尽头,不会再有下一个路口了,这句话就已经用了非常多的力气和毅力,靠在鲰背后的贞轻的就和纸一样。
【鲰】“留下,别,回去………”
【贞】“啊…这可不行,为什么呢?”
【鲰】“……………喜欢。”
【鲰】“因为,喜欢。”
这种纯粹的感情,并不包含其他的杂物,就是单纯的一种渴求,也是欲望的象征,唯独和贞相处时,才不会被空虚占据。
这大概就是喜欢?家人之间才会互相喜欢。
【贞】“哈哈………”
无力的笑声,但她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
【贞】“你有名字吗,你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对吗?”
小臂上残碎的伤口正在复原,血管连接的是心脏,是大脑,却是空白的,鲰是这个物种的名字,疸巢则是属于人类的过去,她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现在的称呼,似乎也不需要这样的称呼。
【鲰】“名字,没有。”
【贞】“原来如此。”
安静了,但那是交流,到了这样的时节,林子里的蝉鸣突然响起,发出阵声。不带有间断,而是整齐合音,蝉蜕和绿叶落下,倒在了树木根植的土地。
两声
三声
……………
无数声成为了一声。
然而贞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了
【贞】“蝉木,夏天和我都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