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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破裂的秋霜,从门把手凋零下来,光滑的钢门仿佛是特意的打磨过似的,能借此看到自己的脸,可眼睛的部分却被花纹挡住。假肢注视着另一面的自己,只觉得快要消磨殆尽。
母亲牵着自己的手站在门外,仿佛是被人隔绝开来,大人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来所谓的耐心和精力,唯有疲态布在额头,或是嘴角。
沉默了许久,围巾裹住的脸冻出了红花般的裂条,母亲才终于敲了下大门,第一下还带着犹豫,可第二下后,就忽然变得干脆些,转而连续。
然而还是等了好久,这扇阻隔的大门迟迟未开,母亲咬了下牙,准备再次敲门时,忽然开出了一条小缝。
身体黝黑微胖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发现是熟识以后情绪并没有多少波动,但是看到女人憔悴许多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的摇了下头。
一种觉得无奈而又麻烦的感觉。
低头看着她牵着的小孩,脸皮还是抽了几下。
【大山】“你来干什么?”
母亲原本毫无欲望的眼球像是刚刚成形一样,燃起了点光耀,她扑火似的上前抓住男人的手,也没有放开的欲望。
【红仪己】“是我啊,小己,你记得我吗?”
大山砸了下舌头,却挣脱不开抓着自己的己,明明是个瘦弱的女性,但和章鱼一样难缠。
【大山】“我倒是不想记得。”
他的眼神增添了些凌厉,看向的是己身边的那个孩子,那种天真的模样并不讨喜,如果不是她的话,事情不会这样不可收拾。
他终于推开了己的手,打算躲回屋里去,可就在门快速掩上的那一刻,己的手便快速的插入了门缝那,重压下,似乎能感觉到筋肉断开的声音。
明显被这样的举动给吓到,大山关门的动作停下来,不过己没有停下的打算,这回死死的把半个身体挤在门内,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大山】“…………你………想干什么?”
己说话的语气顿时充满了乞求和卑微,这是最后的稻草了,不抓住机会的话,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红仪己】“大山,看在以前的情面上收留我们两个吧,就是给一口吃的也好。”
大山已经不想估计什么了,他推着这个没有依靠的女人,甚至拳头都不惜招呼上。
【大山】“胡说八道什么,你自己不是有钱吗,还想搾我油水,我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要养嘞!”
【红仪己】“已经没有了…………我的那个会倒了,房子卖了以后还欠银行几十万,一些被我欠了会钱的人整天打电话过来,我真的受不了了,就………就一点过去的情面都不顾吗?过去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不也是………”
【大山】“说什么胡话!当初我能走过来是我自己有本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还能说什么?背着我和自己的家里人生下来的东西还要我帮你养?”
【红仪己】“不是的,假肢是因为哥哥强迫我才…………”
【大山】“借口这么多,叽叽喳喳烦死了,从我家滚出去!”
他终于不再打算忍耐,最后警告以后见己还是不肯离开,于是抬起腿来,狠狠的朝己的肚子踹过去。
疼痛交错在精神上,冲力之下她还是倒在了地上,抬头时便和大山有了刹那的对视,那是冷漠且排斥的眼神。
门轰隆的关上了,己坐在门口的红垫上,用手捂着自己被踢到的地方,痛到开口都觉得吃力,像是用钻头在那里划拉出火花。再去敲门就显得多余了,她就痴愣的坐在这里,如同快要风化的石像。
什么都不说,她的头发盖住了眼睛,蛛网一般的视线,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在了心底,然后死了。
因为这压迫在身上的石头,她的眼中浮现出了眼泪。
外面痛感是可以忍耐的,可是里面呢?抵挡不住,己极力想要压制那崩溃的冲动,可是什么时候,自己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了?
凭什么会遭遇到这些事情?明明好不容易生活才走上正轨,却要堵住。
一双细腻的小手开始整理她散漫的头发,假肢把它们都撩到耳后,站着的女儿,此刻明显要比这个狼狈的妈妈高不少。或许是还不能明白母亲的窘境,假肢的脸还没有愁容,依旧是轻松的模样。
【假肢】“妈妈,不要哭了,眼睛肿了会给别人看出来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外面冷冷的,弄得头不舒服。”
回家………如果真的可以的话,那谁又会愿意出现在这里?
假肢扯着己的衣角,催促着她离开这个陌生且不带善意的地方,己长长的叹息,用围巾擦干了眼泪,装作和平常没区别的模样,重新站了起来。
【红仪己】“别闹,先陪妈妈在外面逛一会好吗?等下我就带你回去了。”
被能看见的力量所吸引,母亲拉着假肢的手离开了这个地方,她们犹如水漂中的石头,谁又能肯定,下一跳就不会沉到水里呢?
一辆辆汽车从身边行驶而过,每次都代表一定时间的流逝,她们逃离似的在城市里穿梭。走过了中午,下午,直到太阳恍恍惚惚的触底到地平线,两人的身影开始缩小,最后停在了街边的花圃上。
近一天的奔波使得年幼的假肢拢下了头,鞋子白色的那头随之染灰,她好奇的回望身边的母亲,她就坐在花圃的边上,无焦点的瞳孔盯着前方,身上是陈旧的气味,一股压抑在绝望下的气氛。
从离开大山家后,己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晃悠悠的走在前面,好像也管后面的女儿有没有跟上。和这几天遇到的挫折相比,似乎称不上什么,但却是那最后的稻草,不是落水时救命的,是压在伤痕累累的驼峰间。
前面后面就是马路,己却好像不在意这些了,默视垂暮的太阳,仿佛要把那柔和的黄浓都装进去。人形,人往,真正愿意关注她们两个人的不会参杂在其中。
己的眼皮渐渐的下垂,快要就此睡去,假肢念叨摇晃着她,才没有失去意识,己懒散的挪了下身子,在夕阳和尾气下打了个哈欠。
【假肢】“妈妈,能回去了吗?”
【红仪己】“昂?…啊…再过一会…”
【假肢】“可是,明明中午饭都没吃,现在就快晚上了。”
己愣愣的张着嘴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自己也能感受到体内的胃快要畏缩,右手没有底气的伸进大衣的口袋中。再次摊开手掌,两个银白的硬币缩在掌心处。币面的牡丹向盛而开,可终归,是钱币符号下的装饰。
己不自觉的露出了难堪的表情,她带着假肢走到了路边那样随处可见的报亭。老板坐在里面的躺椅上,面对过来的客人,也没有热情的过来欢迎,好像天生,对犹豫的人没有好感。
【红仪己】“老板,面包拿一个给我吧。”
坐在那的老人不情愿的站起来,从货架上扔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包装袋过去,接着又重新沉淀。
己拖拽着这副落魄的身姿回到了之前的那个花圃,那些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肉眼可见的少了,去向了唯有它们才清楚的远方。
己撕开了包装,面包放在手上很有份量,她想要用力的把它掰成两半,但它就和冰箱里的馒头般的结实。没有办法,她就和甩开包袱一样把整块面包递给了假肢。
假肢握着那块“东西”,慢慢的和老鼠一样用门牙啃着,察觉到放慢的呼吸,己再次面对夕阳。
这里不是平原,可群山总有缝隙,能作为地平线的参考,太阳马上就要到下一个轮回,快要完全的陷入下去究竟是沉到海里,还是成为另一边的日出?
沉到…………海里……………
己望着那里,日暮深处,分不出哪里有红,哪里有蓝,恰似倒装的江水,与天线同游。
就这样吧。
【红仪己】“假肢。”
【假肢】“嗯?我们要回去了吗?”
【红仪己】“差不多了,你先坐在这里等下,我去那里打个电话就回来,一定要在这里等着啊,不要乱跑。”
中午乱逛的时候,她们确实有在街上看到个电话亭,离这不算太远,饶上几个拐角就应该可以找到。
但是,假肢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把自己也一起带过去?
母亲的表情,忽然变得好复杂。
假肢想要问出来,可得不到机会,母亲缭乱的步调令人琢磨不透,很快消失在了其中的一个拐角那里,连能回忆的脚步声都不肯奚落的留下。
甚至没有值得铭记的背影,就像是要匆匆的离开假肢的记忆。
就这样无边无际的留了下来,假肢在这里等待,坐的不舒服了才站起来几下,感觉不到属于自己的思考,自己就像是母亲的人偶。
按照妈妈说的话留在这里,“回来”逐渐成了个虚无的词汇,伴行到了夜面的黯蓝,顶替了天空的一切。
到了现在,日落的光已经不再留有余韵,印在假肢脸上的是时红时绿的灯光,那是交通的型号灯,沉沉的雨气扑到面庞。
自己留下了。
从马路边走过的人,从假肢身边路过的人,继续度过他们的生活,谁会去记住那放在花圃上的一个路障呢。
因为冷,她才会忍不住的抱紧自己,地上的水气铺平了,弄得心里凉凉的。也许并不是在害怕,只是觉得不安,所以忍不住的回头张望,她不再去注意擦边而过的“人”,是把目光放在高处,月亮是从背后升起的,温暖是从前面落下的,是顺着铁轨,架在大厦。
没有人,没有人看着自己,没有人是自己认识的。
只听到关门的声音。
真的好想回家,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可是妈妈说过马上会回来的对吧?不想被妈妈讨厌,因为这样,自己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
所以要待在原地,不可以前进,不可以后退,只能,禁锢在这里。
有什么办法可以脱离,脱离这种状态,脱离这种陌生?
自己留下了,难道说,妈妈不需要我了吗?
不对,她一定是在和很重要的人通电话,那个人一定比假肢重要许多,所以妈妈才会这么久才不回来,但是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她的头压在了膝盖上,明白了自己虚假的那一部分,可脑袋很重,或许是因为到了午夜,任何生物
都该睡去。
***
身体也在回应着这份时钟,假肢重新的张开自己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哀凉造就的白幕,之后才是这个空旷的世界,她也依旧是坐在花圃上,似乎改变的只有时间。
已经到早上了啊,该去上学了。
她伸动酸痛的四肢从花圃上站起来,迷糊的环视了周围以后,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家里。
这是每个人共同生存的地方。
苍蝇飞走了,就在假肢眨眼的瞬间飞走了,飞到了雾里,假肢的内心不是很清楚,可双腿不自觉的动起来。
那是视线里母亲最后离开的地方,她本能的追随过去,那是鲜有的,属于自己的意志。
她也逃入的那片雾里,在分不清方向的里面行走,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看到高空掉下了喝剩下的豆浆,在地面上爆出了“趴擦”的声音。
这不能使她停下来,可终于使她有了一点害怕。
最后她停了下来,在一堆陌生人的后面。
她只是个年幼的小女孩,在那群大人堆后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挤在河道的栏杆处,混乱的在那里说什么。
假肢用力的才挤了进去,根本没有人会因为她是个孩子就让出原本的地方,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会聚在一起观看,一定是大家都喜欢看到的东西。
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
假肢趴在栏杆上,看到下面的水滚滚的流去,一些物体被石头给留住。
看到一个浮肿的人飘在水面上。
那具身体因为在水里泡发,皮肤呈现为了青蓝色,变得像是水母那样。
不是,不该这么说,水母是活的。
妈妈,像是气球一样漂在那里。
这个就是妈妈脱离的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