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吸血鬼。
尽管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似乎并不有趣,不过比起“有趣”,还是“直白”这个词更适合形容我。
所谓吸血鬼,就是人类描述中那种居住在阴森的古堡里,能变成蝙蝠,并且不会老去的家伙。
其实关于吸血鬼的描述,人类总是倾向于夸张化。大多数吸血鬼不吸人血,甚至不怎么需要其它动物的血。
只有极少数有恶趣味的家伙才会把人血当作食物,这极少数中的绝大多数又都是被驱逐在吸血鬼世界外的异端。
吸血鬼自然不会称自己为吸血鬼。
【遗者】——这是吸血鬼们对自己一族的统一叫法。
被死亡遗弃的亡灵者。大致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个解释听起来有些矛盾的感觉,既然被死亡遗弃,又怎么算是亡灵呢?不过这无所谓啦。
对“吸血鬼”这个称呼,其实大多数遗者没有什么意见。
因为听起来比“遗者”更吓人,而能吓人的事物总给人一种更安全的感觉。
自然死亡的吸血鬼几乎没有。
死去的吸血鬼都是被一些信仰所谓的“真神”的教会和协会里的人杀死的。
所以,我的前世是作为吸血鬼被某个或某些人杀死的。
我不是生来就知道这一切。
关于我的前世是吸血鬼这件事,也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因为遭遇一些怪事而得知。
而关于吸血鬼究竟是怎样的物种,则是另一个人告诉我。
或许不该称她为人。
她,或者说它,是一个遗者。
既然“前世今生”是真的存在的话,那所谓的“命中注定”听起来也不再荒谬了吧。
我离开这一世的故乡,漂洋过海到这个平静的村庄,以及随之遇到她,大概都是“命中注定”的事。
啊,忘记说了,现在的我没有一点吸血鬼的本事。变不了蝙蝠,也会一点点老去,甚至我从小到大都算不上普通人里身体强健的。
一直感觉处于一种亚健康的状况,小病不断,真给前世的吸血鬼这个身份丢人了。
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有前世的那些能力啊,哪怕十分之一也好。
至于我的前世究竟是被谁杀死,又是怎么样被杀死的,暂时不得而知。
我有种预感,自己总有一天会知道。
其实如今的我已经隐隐约约因一些事情感觉到真相了。不过每次在快要知道的时候,我大脑就自动不去想了。
哎,先不管前世的事了吧,眼前有一大堆这一世的事要处理呢。
·
我现在住的这个村子里的食物跟我远隔重洋的家乡比起来实在差得很多。
但就算再难吃,作为人类也总得填饱肚子才能活下去。
这一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去附近的咖喱店里点了一份咖喱面的外卖,顺手买了两瓶木莓汁,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向这个村的公墓园。
我是到这个村——又或者说大学城吧——来求学的。所以这边没什么亲人的我经常去这边的公墓是一件会让人觉得很诡异的事。
不过也没什么人会知道独来独往的我经常去什么地方。而且,如果说去见吸血鬼算诡异的事的话,那我的确是在做一件很诡异的事。
由于是冬天的缘故,傍晚这个点已经很昏暗了。
走进园子里,我眯着略带近视的双眼搜寻着某个身影。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些的女孩子就坐在某块石碑上,摆动着双腿,一副等人等得无聊了的姿态。
那块石碑是一块墓碑。那个女孩则是我前面提到的,吸血鬼小姐。
她的名字叫铃音姬,也就是铃音公主的意思。
不过这并不是她的真实名字。我不曾询问她的真名,因为我觉得如果她想说,有一天自然会告诉我。
我一般叫她公主殿下,有时也会叫她铃音,视场合而定。她似乎并不介意我用何种方式称呼她。
之所以用铃音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跟铃铛一样清脆吧——这是她自己的解释。当然,我也认同。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吸血鬼中的公主。只是觉得叫她公主殿下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一位英勇的骑士。
对于从小就听英勇的骑士保护美丽的公主的童话故事长大的我,这一行为纯属自我满足。
铃音已经瞥见了我,于是我朝她的方向招了下手,快步走了过去。
“哟,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铃音坐在墓碑的高处俯视着我说道。
我先走到墓碑前恭敬地鞠了个躬,以表示对打扰墓碑主人休息的歉意,然后对着铃音笑了笑回道:“再过两周期末了的确不一定每天都能来,不过今天还是普通的学习日嘛。”说完,我把其中一瓶木莓汁拿出来丢给铃音。
铃音利索地接住了饮料瓶,而我则笨拙地、费劲地爬到了她所在的高度,好不容易坐在了这高高的墓碑上。
这么对待已故之人的墓碑真是罪过罪过。
幸好这个墓园并没有守园人,否则铃音敏捷高逃得快倒还好,我这么坐着被看到了肯定要被直接带走了。
我坐在铃音旁边,打开外卖的盒子,哼着自编的旋律,一副悠然自得地样子吃起了咖喱面。
我一直都是这样一个自娱自乐的家伙。或许是因为离家求学以后,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行者的缘故吧,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寂寞,我就经常会自言自语或者哼歌,也会对着空气做出没人看得见的轻松愉悦的神情。
当然现在不再是没人看得见了,至少铃音能看见。
铃音边喝着木莓汁,边望了眼我的食物,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又在吃这种食物啊。”
我咽下一口,然后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对铃音说:“谁让这边的食物都那么难吃,这已经是我在这边能买到的最快最耐吃的食物了。”
“果然耐吃……你都连续吃了两三个星期了吧?”
“不不不,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连续吃了很久了,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哈哈哈~”
我跟铃音正式相遇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咦!……”铃音听了,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然后总结道:“真是无药可救的男人……”
前边说到很多吸血鬼都是不吸人血的,铃音就是如此。
对其他生物的血,似乎她也不感兴趣。她说只要几百年里补充一次血就够了。
但很多吸血鬼都是会吃人类所吃的食物的。只是对吸血鬼而言,这并不是生存所需,而是像人类品尝甜点一样,单纯为了享受美味。
“遗者如果没有感兴趣的美食就可以很多年都不进食并且依然活得好好的,这一点也让作为人类的我很羡慕啊。”我侧面表达了自己对这边食物的无奈。
虽然铃音并不介意被别人叫作吸血鬼,但出于对她的尊重,我还是尽量避免用“吸血鬼”这个词,而是用“遗者”来称呼它们一族。
铃音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看着我袋子里的另一瓶木莓汁。
她挑了一下眉毛,对我坏笑道:“诶?你也终于对这饮料感兴趣了?之前好像记得你有说过绝对不喝它的吧?”
被发现了……
我装作淡定地、不紧不慢地吃下了一口面,回应道:“哦?难道就不能是我今天特意带了两瓶给公主殿下您解馋吗?”
“那我就先行谢过了!”铃音放下自己手中那个空瓶,伸手拿过我旁边剩下的那瓶木莓汁就开了瓶盖。
人类呐,有时候就不应该那么傲娇,坦诚点多好……亏我还自诩是个直白的男子。
"咕咚,咕咚……"我低头吃着干干的面,听着旁边传来的喝饮料的声音,越发觉得自己眼前的食物干燥得难以下咽。
“没有买瓶纯净水真是在下的失误呢……”我内心深处叹息道。
“喏,我喝够了,剩下的就赏你了,委屈又傲娇的骑士先生。”铃音将剩下一半木莓汁的瓶子举到我面前。
“啊,铃音公主,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泪腺曾经受过损伤所以不易流泪的缘故,我想这一刻我一定会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吧。”虽然没有说的那么夸张,但这半瓶饮料对现在的我而言的确很有意义。
“切~信你有鬼。快点拿着,我举累了。”铃音一副鄙夷的目光看着我催促道。
我接过瓶子,看见瓶口某处还有残留的一滴紫红色木莓汁。
那是……铃音公主刚才喝的位置吧……
我偷偷转过头看铃音,她没有在看我,而是盯着远处,一副发呆的样子。
虽然从故事的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隐瞒我喜欢铃音这件事情,但一上来就是这样老掉牙的间接接吻剧情真的没问题嘛?……
“诶,你在发什么呆?”原本在发呆的人已经回过神来,现在是我在发呆了。
我突然感觉小小的紧张了一下,于是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把那一滴瓶口的木莓汁擦去,再把瓶子在手掌里转了几圈,最后狠狠地喝了一口。
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喝到了同一个位置,既避免了俗套的剧情,又保留了一点可能性。我内心深处没由来地感觉到满意。
铃音似乎没有看出我这怪异的举动是为什么,而是一脸期待地问我:“怎么样?这木莓汁的味道?”
好问题。
喝太快没好好品味。
于是我把瓶口又转到了另一侧,再喝了一口。
这次是故意的,这样就百分百了。好吧,我果然对老套的剧情还是感兴趣啊。
“不得不说,公主殿下的品味还真是不错啊。”这是实话,木莓汁的确比我之前想象得好喝太多了。
“咯咯咯……”铃音标准式的得意笑声,挑了下眉毛,一副高我一等的模样说道:“奴家尝过的美食跟汝可不是一个数量级。”
“在下区区人类,怎么敢质疑公主殿下您的品味啊。不过你这口癖都用出来了。看来听我夸木莓汁的味道也让你心情不错啊~”
一般铃音在心情不错的时候会迎合我而用某种古语花魁口癖。
铃音跟我相视一笑。
我很喜欢这种跟铃音在一起的感觉。虽然我不知道铃音是否也跟我有相同的心情。
我猜或许是不一样的,毕竟她已经在这个世间存在了很久了。
我跟铃音姬聊着在学校里听来的各种有趣的事,不知不觉天已经彻底黑了。
“铃音,这个墓碑的主人生前是什么样的?”之前我还从来没有问起过这个问题。
这个十分招摇的巨大墓碑在墓园里显得很突兀。墓碑上有刻痕,却早已分辨不出字样,所以一般人也不可能从上面找出名字。
“是个温柔的傻瓜。”铃音姬淡淡地说。
“男的?”
“男的。”
“听你的语气,他生前跟你很熟吗?”一听是男的,我心里就有些醋意。
“何止是熟。我跟他相识千年了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铃音姬这一次的语气带着很明显的忧伤。
我有些不解:“他不是死了葬在这儿了嘛?还有,相识千年?等下……难不成这墓碑底下没有人?你说相识千年,那莫非他也是个遗者?”
面对我一连串的发问,铃音姬只是朝我奇怪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也不再追问,于是换了个话题:“呐,铃音姬,一直不老不死是什么感觉?”
“你是不会懂的,活了千年以后那种想要死的心情。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次一批人消失都带来一种失落感,到后来也就麻木了。”
“我是不是该庆幸一下自己不用去懂呢?”
铃音姬听了我傻傻的反问,开玩笑着说道:“你呀还是乖乖做你的人类吧。也不要跟我太亲近哟,保不准我哪天太无聊了就把你也变成我的同类,到时候你再后悔就没用了。”
“诶?怎么变?像小说和电影里那样咬我一口然后我就也变成遗者了?”我带着绝对是认真在考虑这件事情的语气问道。
“哈?你还真想变成遗者啊?哪有那么容易!方法是有的,不过我不会对你做的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铃音姬眨了下右眼调皮地朝我笑了下。
我嘻嘻一笑,摆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回道:“那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接近你咯!反正你不会拿我怎么样。”
铃音姬苦笑着摇摇头,一副“随你便”的样子,然后说道:“要知道你是遗者加大赖皮蛋体质,那时候就该让你被那根木头砸中。反正你也不会死,我这会儿还少了个缠人的家伙。”
“等等,什么叫就让我被那根木头砸中啊,我可是一点遗者体质都没有,被砸中肯定是死了啊,死了啊!”我大声抗议道。
“也对哦,果然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铃音姬装作恍然大悟状。
“是啊是啊,真是太谢谢公主您了啊,今后我会继续进贡木莓汁给您的,放心!”
“嗯,这倒是不错。”
铃音姬将木莓汁的瓶子丢给我,然后跳到地面上。
“你差不多该回去了吧。”铃音向正在小心翼翼地从墓碑上下来的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尽管心里是更想跟铃音姬多待在一起一会儿,不过太过死皮赖脸的话或许真的会招人烦吧。
·
这一个傍晚又是跟铃音姬愉快地度过了。这么想着,我向公主殿下行了一个骑士礼,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公墓园。
我所住的公寓在离公墓园只有十分钟步程的地方。那是一栋在五十多年前就建起来的旧高楼,在当时算是这个小镇的第一高楼了。
夜晚寒风刺骨,没走几分钟我就感觉到头和脸颊被风吹得有些痛了。
在我快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在向我招手。
“嘿,里奥,又去哪儿一个人闲逛了?”那个家伙冲我问道。
“里奥”这个名字并不是我的真名,而是为了让异国的人方便称呼而起的。
“是梅尔特啊。如你所见,我刚去附近的墓地为我的小说寻找灵感了。”这么说似乎也不是撒谎。
梅尔特听了摇了摇头,显然并不打算把我的话当真。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拿了几页纸出来,上面的字迹显然属于一位才华横溢的男人。
“你今天下午翘课了吧?我把你的期中考试卷拿回来了,不用谢,请我吃顿南校披萨店的黑胡椒披萨就行了。”
我接过卷子看了眼分数,然后说道:“行,没问题,看到你这副被我的成绩刺激到了的可怜模样,我是不介意请你吃块披萨安慰下的。”
“你小子自我感觉也太好了吧,看清楚,这次我可比你高一分,一分!”那个叫梅尔特的男人拿出自己的卷子指着分数对我说道,“你最近一个月一直都没心思学习的样子,所以打败你一点成就感也没有。今天教授点名你也不在,再缺勤一次你就要挂科了啊……”
真是个容易较真又唠叨的家伙。我在心里无奈地感叹道。
眼前这个名叫梅尔特的男人,是正在跟我修同一个专业的同学。他是个学习特别努力、做事特别认真的男人。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一起上了六门专业课,于是对于我这样疏于交际的人而言,这种程度的关系足以让他成为我在这个异国小镇最为亲密的好友之一了。当然这种亲密只是相对而言。或许是因为我们俩课业成绩都很不错,他对我有一些竞争意识。不过比我年长一岁的他大多数时候更像是把我当弟弟看待,对我各方面都很关照。所以虽然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男人,但也让我讨厌不起来。
放任梅尔特在一旁继续喋喋不休,我走到公寓大门口扫了一眼我的邮箱。如往常一样,躺在邮箱里的信件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广告信息。
不过还是有一封信吸引了我片刻的注意。上面署名“满”。
我将其他的邮件都扔入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将那封署名“满”的信件随手扔进背包里。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啊?”梅尔特一脸不满地发问。
“有啊,放心吧,我不会再翘课了。再怎么说我也不想挂科的。”我带着细微的敷衍语气回道。
梅尔特叹了口气,说:“哎,果然你这家伙后半部分都没听进去。算了算了。再跟你说下,下周二有个组会,教授说我们必须参加,否则不能毕业。走了。”
“那老头子肯定只是吓唬人啦。”我朝挥挥手走远了的梅尔特喊了一句。
“话我传到了,你到时候如果毕不了业不要怪我。”梅尔特远远地回了我一声。
我当然不打算真的以身犯险去翘了下周的组会。不过跟梅尔特拌嘴也是我在这个异国小镇为数不多的日常。像他这样脾气好又老实的人,很适合被我欺负着玩。至少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
回到房间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暖气开到了最高。
怕冷的我跑到这个一年里八个月都是冬天的地方求学,想来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坐到书桌前,打开了右手边的小抽屉,将那封信从包里拿出来丢了进去。
那个小抽屉里躺着十几封署着同样名字的信。
信封上的“满”字写得很秀气。字迹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啊,我在心里想着。
这里面的信只有最初的两封曾经被我打开过。之后的我一封都没有打开,每次都是拿回来就放进这个抽屉里。
对我而言,这些信里写了什么内容早就没有吸引力。
最初导致我选择离开家乡来到这里的事件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所以这些信也不再重要。
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在想,我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一定是为了跟铃音姬相遇。
我合上抽屉,从窗口朝公墓园的方向望去。
小镇的夜晚,窗外飘洒着雪花。
“果然下雪了呢。”我自言自语道。铃音姬此时此刻在做着什么呢?她是否喜欢这样的雪夜?
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的她,想必早就已经习惯了寒冷的雪吧。我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铃音姬带着冰冷面容的样子。
紫色的瞳孔,配着冷漠的表情。
那是我跟她第一次相遇时,她脸上的神情。
和窗外的雪一样寒冷。
对比一个小时前刚刚见过的铃音姬那灿烂的笑容,真是反差巨大呢。
温暖的红色,冰冷的蓝色,究竟哪一种才是她真正的颜色呢?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喜欢吧。”
得出了让自己也感到满意的结论后,我伸了个懒腰,拿出了小说本,开始了创作。
小说里男女主角的原型自然就是铃音姬和我了。
我一定要写一个温暖人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