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转左……四十九……转右……八十三……转半左……”
我大脑飞速运转，按照先前记下的离开的脚步和顺序，逆推着前往奇枫的步数和方向。
走着走着，我发现周围的林火和黑烟正随着我的行进而逐渐减少，树木也不再全是一节节焦炭，而是慢慢出现了一些绿色。
又走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我才终于离开了火区，来到了一片熟悉的空地之中——
而这片空地的中央，正是那日于有文带我见识过的巨大枫树！
此刻它依然是一树金黄地傲然挺立在地面上，丝毫没有受到外面的林火影响，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位身着华服的挽鬓贵妇，根本不在乎春闺之外有何风雨。
我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空地边的枫树们尚未受到林火的侵袭，依然都还是绿色模样，想来这片空地的位置已是处于这枫林的深处了。
但我心里知道，恐怕要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毫无悬念地变成一片焦土。
我整理好心情，一步一步地向着巨枫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
“决兄，你果然来了……”
我走到巨枫的底下，看见一名清丽女子正低着头跪坐在地上，一名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她的怀中，艰难地对我开口搭话。
我在离他们两步之外站定，点了点头，轻声道：“于兄，我来了。”
这一男一女，正是先前将开阳城搅得天翻地覆的于有文和华枫。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见我的……咳、咳咳……”
见我走近，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想要说些什么，但中途却难以抑制地一阵咳嗽起来。
我看见他此刻脸上看起来毫无血色，明显极为虚弱。
等于有文平复下来，我开口问道：“于兄，你受伤了？”
“呵呵，并未受伤。只是昨日枫儿所设的聚灵大阵被你们破去后，我的身子竟是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衰败了下来。也可能是我研习道法过于心急，根基不稳导致走火入魔了吧。如你所见，应该是没多久好活了……看来你我之争，终究是我输了……”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在于有文的身畔坐了下来。
于有文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而后自嘲地说道：“想来这便应该是所谓天道报应吧。决兄，你不必为我难过，我确是做了许多恶事，这也算得上是我咎由自取了。”
从我来到树下到我坐下来，华枫始终是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一般。只有一滴滴眼泪仿佛海底的晶莹珍珠一般，沿着她清瘦的脸颊滑下，可她自己却毫不在意，只是始终痴痴地注视于有文的脸庞。
“不过，虽然我是恶事做尽、终得报应，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
躺在华枫怀中的于有文艰难地抬起手，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因为，我于有文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在我爱的人和所谓的世俗伦理面前……我做出了我自己的选择。”
我轻声问道：“你的选择，就是去负了这天下人，来换得她一人周全，是吗？”
“……对。”
我看着于有文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于兄，你和我不同，你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本该有更好的未来，可如今却……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呵呵，当然值得。即使再让我选十次、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依然会选择枫儿的。虽然我于有文之前在世人眼中，已是所谓声名显赫的风流人物，但在我人生中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候，是枫儿……是枫儿她将我从深渊中拉起。对我来说，枫儿比一切更重要，哪怕是要我拿命去换她平安，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于有文说至此处，脸上一副心满意足之色，而后他转过头来看向我。
“……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决兄，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而你今晚来找我这个输家，又是要说什么呢？”
我看见于有文明明脸色灰暗，气色衰败，但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的眸子却像里面有一团火一般地一下亮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蓦然一笑。
“我今晚来……主要只是想让你输得服气。”
没错，听起来很好笑，但这就是今晚我冒着烈火焚身的风险，也要闯入这枫林之中的原因。
于有文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说道：“决兄，那有文便洗耳恭听……”
我说道：“你那天问我，怎样算得上大丈夫，怎样又算得上所谓道义，你还说，这一切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恃强凌弱。那之后我想了很久，包括来这里的路上，我也一直在想，但最后的结论是……”
说到这里，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结论是——我不知道。”
于有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想了很多。包括你们和杨虎所代表的众人之间究竟孰对孰错，包括如果我是你，我又会怎么做。可最后我发现，这一切太难了，我根本想不清楚……”
“……我曾经觉得，你和华枫是不对的，是违反道义的。因为你们为了一己私情，搞得城中众人妻离子散、不得安宁。可后来我又觉得，假如我是你，当我的挚爱亲近之人有了性命之忧，而我又恰好手握挽救之法，如果要我就这么在死亡面前，将自己的亲近之人拱手相让……我也是根本做不到的，哪怕这方法来路不正。”
“我也曾觉得，杨虎他们是对的，是正义的，毕竟他们并不是造成你们二人悲剧的原因，也确实有道理去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可他们为了确保自身的安稳，也可以毫无顾虑地去伤害这整片枫林中的草木生灵。那他们所做所为，和你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他们有能力反抗，而这林中的生灵却只能默默承受一切罢了……难不成这生命便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又可以轻易地以数量多少来衡量重要与否吗？如果是这样，那这贵贱又到底是由谁来评判呢，难道便真的如你所说，大家都不过是冠冕堂皇地做着那恃强凌弱之事而已吗？”
“……我立志要当一代大侠，是因为有人曾告诉过我，这世间需要一个盖世大侠为大家带来和平与正义。但是这份正义，难道仅仅只能是对于一部分人而言的正义吗？这和平，难道也只是建立在其他生灵痛苦之上的和平？这种事情，真的有我为之奋斗的必要和价值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
于有文脸上露出了笑意。
因为他知道，我是真的体会到了他那种心中最苦闷、最无力的感觉，也明白了他昨晚最后那个问题的真正含义。只要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那我与他便并无对错与否，而只有强弱之别罢了。
……难道侠之所以为侠，真的只是为了获得多数人的掌声和认可吗？
此时一阵林风吹过，巨枫上的金黄枫叶一片片地飘飘落下，仿佛在我们身旁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
“……但是，”
我站了起来，在这金色的枫雨当中深吸了一口气。
“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些事情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也不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如果说世人所言的正义，必须建立在牺牲他人的基础之上，那我便觉得，这正义只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妥协而已，根本就称不上什么正义！或者说，它至少不是我决明所追求的正义！”
“决兄……”
“于有文！”
我大声地打断了想要说话的于有文。
“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不必为败在我手中而感到有任何的遗憾！因为我决明发誓，会用我的一生，去思考和追寻那些问题的答案！”
“如果说，我的一生还不足以穷其究竟，我也一定会找到足以托付我意志之人，哪怕子子孙孙用上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哪怕那个时候，你我都已经烂成了灰、化作了土……也一定会将这正义实现给你看！！！”
这一段话，我竭尽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略显嘶哑的声音在这片漆黑的夜空下久久的回荡着，仿佛是想要这天和这地也给我听清楚一般！
ps：今天又摸鱼了。还是一样会放到前面的章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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