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有极大可能被降下神罚的当下,还要以神的名义起誓,还要守护信仰、守护神殿,还要让神明见证誓言?太扯了。】
【哈……是够可笑的,但我实在没什么余力来酝酿出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说。这是我能够鼓舞士气的唯一方法。】
希望他们的重点在于守护人民与城垣上吧。
我沉着脸布置完了最后一道命令,然后往椅背上一靠。“散会……各自返回各自的岗位。”
近乎一夜未眠的后遗症此时显现出来,我只是闭了闭眼,困意立即就如潮水般袭来,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我的神智。
【说到信仰……圣殿骑士团的那群家伙……会怎么面对这次危机呢?】
圣骑士的力量来源于神明,神明如果要降下惩罚,拥有神明力量的他们会何去何从?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连自己往后该何去何从都不清楚……如果骑士团的骑士们、骑士团所守护的人们,都不再需要我守护了……
我真不明白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我也不明白,被神明降下神罚的他们,人生有什么意义。
他们以生命捍卫信仰,以生命捍卫神殿,他们誓言中的那些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嗯……我们的誓言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但现在,我绝对不会捍卫什么信仰与神殿……】
【要捍卫的只有这座城……】
【和这座城的人……】
【还有……】
【……】
即将被睡意吞没的我,被敲了敲肩膀。
我猛地抬头,看见了霍特,他正关切地俯身看着我。
“您很累吗?”
“当然。”我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深深吐了口气。“我昨天到现在才睡了一个小时,其中半个小时还有雷霆相伴。”
“那,这柄剑,要**吗?”
“不用……”我伸出手指摸摸剑柄上镶嵌的宝石,继续说:“就让它插在这里吧。等我们骑士团度过了这次危机,再把它**也不迟。”
这柄“誓言之剑”,最初由菲勒团长,也就是首任团长,挂在会议室团长席的正后方。只允许清扫,不允许挪动。
【不过它也没有积过灰就是了。】
他挂上这把剑之后,就嘱咐骑士团的所有骑士,只有当某一天,新君士坦丁堡出现了连神的光辉都无法应对的危机时,才能够拔出它。
因此,我用这把至少两百年历史的长剑,去扎一张将近两百年历史的长桌,得到了众人的肯定。
这已经不是神的光辉能不能应对的问题了,这是神的光辉要反过来解决我们。
【这种情况下……它能奏效吗?】
啊,不应该这么说。它……已经奏效了。
我看向那块宝石的目光如冰霜般凝重——这并不是因为我很困。
“誓言之剑”在绝大多数骑士的眼里,只是一个文物,还因为菲勒团长的要求而得不到有效保养。大家都认为,它藏在剑鞘下的剑身已经锈迹斑斑。因此它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骑士们的誓言永世长存。它在精神层次的效用,远大于现实层次。
但老团长告诉过我,它绝对不会生锈,更不可能腐朽。它确确实实是一把极为强大的兵器,因而是不朽的——其本名可译为“永恒的锋锐”,永远锋利如初。
我也因此敢拿它挑战这张长桌。
可即便真的如老团长所说,这柄剑也只是一介战神使的兵器。在明知战神使只是神明统领下的九万九千“普通士兵”之一的前提下,又有谁会寄希望于它,希望它能摆平由神明亲自降下的惩罚?
拔出它,仅仅是为了彰显我的决心,与鼓舞士气。我带着他们背诵宣誓词之前,他们脸上那种神情,我真不想再看第二次。还好在我的鼓舞下,他们已经恢复了昨日的精神面貌。虽不说打起了十分精神来迎接所有挑战,起码也有八九分了。
【之前在驻地里到处乱跑的新兵,恐怕只有一二分。】
我在心里笑道。
流露在脸上的,却是连嘴角都提不起来的苦涩笑容。
“团长,不走吗?您盯着‘誓言之剑’已经看了很久了。”一旁的霍特突然提醒道。
“啊……是吗。”我回过神来,敲了敲头盔里昏沉的脑袋,对他道:“刚刚想了点事情,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我……”
就在霍特开口的同时,一个人影好巧不巧地从我身边经过。顾不上霍特的问题,我站起来直接喊出了那道人影的名字:“艾莉希雅!”
听见我叫她后,她就停住脚步,半转过身来看向我。“团长大人有何贵干?”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迟?”我问。
会议室里除团长外,各部骑士的统领没有固定座位。我坐在长桌的一端,先到者按右一左一的顺序就座。发言的顺序也据此决定。
而我端坐在座椅上时,直直地盯着她那张蠢脸。会议上汇报时,她也是最后一个发言。
种种迹象表明,她最后一个进会议室。
【即使当时我在盯着大门发呆,她也是从侧门溜进来的,想要推测出来也不难嘛……实在不行也可以问问书记员。】
“我可没有迟到,团长您诬陷错人了。”她耸了耸肩,又朝我龇牙咧嘴了一番,做出毫无威慑力的威慑。“再这样犯蠢我可要向审判会举报您了。”
“别胡说八道了,审判会九年前就已经解散。”
【更何况长着张蠢脸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我重新组织语言,再次开口问:“我想知道你晚到的原因。”
“嘁,”她偏过了头,“除了家里那小子,还有什么原因。”
也许是要长篇大论,她将双手伸入领口,松了松头盔下的头发。
“今天一大早就有流星雨和闪电嘛,刚好我儿子又是背经诵诗的好手,神罚的前兆他是一个不剩地记下来了。一大早就瑟瑟发抖地问我‘妈妈妈妈天上好多流星还有闪电我们是不是要死掉了’。我要集合,当然没时间跟他解释什么叫骑士的誓言,于是就吓唬了他几句让他别乱跑。然后就把他吓哭了。”
“然后为了安慰好他,你就最后一个才到会议室。”我替她补充道。
“没错,那小子可精了,舍不得我走故意哭个不停,嗓子哑了泪也哭干了就在那哼哼唧唧。要不是答应他一个小时后回去,他肯定会把自己嗓子哭坏。”谈到自己儿子时,艾莉希雅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同。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你安慰的方式有问题。】
说完后,她顿了顿,向我反问道:“为什么今天忽然问起我的家事了?您好像有几年没因为私事向我搭过话了吧?”
“没什么,就是……你儿子,也有十岁了吧?”我隐瞒起自己的用意,试图将话题引向别处。
“十岁……还有几天,生日没到,虚岁倒是有了。怎么问得这么详细?”她换上了好奇的眼神,想从我的双眸中揪出些字眼,研磨出点真相。
我抬头看了眼时钟,随后说道:“一个小时也快要去了,我特别批准你半天的假期。去陪陪他吧。”
“得令!团长大人~”她朝着我嬉笑道。“反正你不给我放假,我也会自己翘班回家的啦~现在少了点麻烦也是相当不错了。”
“只是一点麻烦吗?什么时候骑士团的规章制度如此儿戏了?”
“我都计算好了,‘战备时擅离职守,但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关押禁闭两天’。神罚没来,也就两天禁闭,忽悠忽悠就过去了;神罚来了,大家一命呜呼,谁还在乎我偷跑这种小事啊。”
“可以啊,到时候我亲自守在禁闭室门口,不关足两天两夜别想出去。”
“喂,您批了假了,再关我禁闭我要找老团长告状。”
“你找得到他再说吧,那片森林那么大。”
“……”
见她忽然沉默,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像十多年前那样,又与她斗了几轮嘴。“咳咳,那……我先走了。”
【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把关系默认成好友了吗……前几次聊了点私事时也是一样……】
“团长。”
这次轮到她叫了我。
“还有什么事吗?”我支起坚毅的神情,努力将自己从先前的闲聊者形象转换成守护骑士团团长。
“为什么给我放假呢?”
我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枪骑士少了你也没什么大碍,与其让你心不在焉地值班,拖累其他人,不如让你回到你挂念着的家人身边去。”
我略微停了停,继续道:“不要留下遗憾。”
听我这么说,艾莉希雅脸上的淡淡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不是这样的吧,团长大人……一向以公平自诩的你,为什么会在此刻留有私心呢?诚实可是骑士的美德,骑士团团长再怎么高贵,也是骑士吧?”
【所以说我拿你完全没办法嘛……】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以“别人也有孩子,也有家人。凭什么只有你能请假”来驳回她的要求。但此时绝非“平时”,我必须让她回去,哪怕她现在正在反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这是我欠他的,今天还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将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了她。
随后,在这间仅剩三人的会议室里,我抬起手向她行了一礼。接着就将伫立着的她抛在了身后。
就像十多年前我做过的那样。
……
“所以说,霍特,你就站在我身边一直听下去了?”走在通向马厩的石板路上,我侧头对着身边的骑士问。
“嗯”,他点点头,“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您一直在和拉格里骑士谈话。”
拉格里是艾莉希雅的姓,因为他与艾莉希雅并非,也从未是过朋友。至于我叫他“霍特”而不叫“莱因哈特”,这则完全出于个人习惯。
【但是嘛……找他这种忠实又勤快的骑士当扈从,也相当不错。可惜现实不像小说,骑士并不能将另一名骑士收为扈从,哪怕不从属于同一骑士团。】
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小说的情节,主角将某个敌国的皇家骑士团团长拐跑了,直接让她当上自己的亲卫。
天方夜谭……
“现在我能问您了吗?”他有些拘谨地说。
“哦?当然。”我在思考时并没有注意到他说过什么。
嗯,我也不是在思考永夜帝国有没有能拐过来的女骑士。
“您喜欢过拉格里女士吗?”
“……咳咳,霍特,说实话,这是谁告诉你的?”我被这一问吓得不轻。
“您并没有否认呢……我看出来的。”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以他单身二十年的水平,绝对无法看出他人过往恋情。虽然单身三十年的我没资格这么说他。
话说回来,对于他这种情况,我自有对策。“诚实是骑士的美德。”
“守信也是!”他将声调提高了一截,朝着我目光炯炯地,不卑不亢地道:“我不能出卖他人。”
【呵呵……你这就等于出卖了他啊……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我心底浮现了一个名字。与我一同在枪骑士服役过的,还喜欢向晚辈吹嘘当年的骑士……只有他。
“行,你不出卖就不出卖,我也不问了。”我摇摇头,“谁没年轻过嘛,这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
忽然间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点破事,我沉重的心情就再染上了点感伤。担任团长之后,时间好像被加快了,八年光阴一晃而过,好像我昨天还在纠结要不要退役了在外城买一栋小房子。
也许是日复一日的工作,一成不变的内容,将我年轻的热血磨损殆尽……
【也许应该丰富丰富骑士团的日常生活。】
转过拐角,看到马厩里几十头躁动不安的马后,我这么想。
不过那也是在解决眼前的危机之后的事了。
【呃……好像……】
走进马厩之后,我接住缰绳,侧身看了眼霍特,他也从后勤骑士手里接过一根缰绳。
“你要去哪?还是又有问题了?”
“我……”他张了张嘴,随后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想问个问题。”
“嗯。”
“我想问您,您在会议室里盯着‘誓言之剑’看时,想了些什么。”他的目光很真诚,不像是随口编出来的借口。
所以我很惭愧,因为我将用随口编出的话语来回答他的肺腑之言。
但我仍决定这么说——我会把随口编出的话也变成肺腑之言。
“我在想,我收剑入鞘时……是否有菲勒团长一半的风采。”
“您当然没有。”他为我的话浇了盆冷水。“但这只是现在的您。”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于是接道:“但这只是现在的我。等我带领骑士团挺过这次危机,再将长剑收入鞘中的那一刻……”
“您一定有比他更过人的风采。”他替我结束了这段话,翻身上马。“守护骑士团骑士,传讯骑士霍特·吉尔曼·莱因哈特,请求入队。您外出时一定需要一名优秀的传讯骑士,来保持与骑士团本部的讯息交流。”
坐在马背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剑的他,此刻竟显得十分高大威武。明明翻身上马前,我眼前的高瘦青年只是一位资历尚浅,意志不坚的传讯骑士统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内城?”我也翻身上马,双手抓住坐骑的缰绳。
“坐在骑士团本部统领全局,并不需要一匹马……而且我也没说过您要去内城。”他答道。
【呼……好吧,居然被他套了话……当然也有可能是无意的……】
我回头对一边站着的后勤骑士说,“你去向本部报告,就说我要去内城找大主教。有什么情况全体骑士统领自由判断。”
说完,我一夹马背,骑着马向大路奔去。霍特也跟着我,一起驱马向前。
“这样真的好吗?团长?”
“当然不好。不过现在,只有我能通过戒严的内城。你一定也想知道我们头顶的异象代表着什么吧。”
在颠簸的马背上,我这么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