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是无限的惊讶与自责。
一分钟前,天上流星与雷霆肆虐时,这里还是和谐有序的街道。
一分钟后,一切都变了。
在马厩里,出于对传讯骑士的信赖与对霍特本人武艺水平的认可,我让他随我一同前往内城面见大主教与圣殿骑士团团长。但在我马上抵达内城城墙时,我却遇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汹涌的人潮,冲击着警备骑士用盾架起的人墙。势单力薄的骑士们一步步后退,几乎退到了城门口。
他们背后的“鹰之门”,徐徐降下。
引起暴动的,是天空中的几道金色裂纹。
【我早该明白的……】
一座城市对神罚的恐惧,不可能被如此简单地遏制住。
新堡之所以能够保持秩序,是因为人们从心底里相信神罚不会降临在伟大的信仰之都——而不是我与骑士们的努力。
事实上,流星雨不罕见,如此密集而长久的流星雨才罕见。但也不是不可能。
事实上,晴天霹雳很罕见,但新堡的天空早就出现了云层。白云也是云。
也就是说,虔诚的人们没有把异象当做神罚,而是当成了异常天气。或者是“魔鬼的考验”。
若能在此时此刻坚定地信仰神明,神明便会赦免他——市民们如此口口相传,因而将天上的异象视而不见。变化的只有他们的嘴,频繁地出现经文,颂诗。以显自己的虔诚。
某位我遇上的巡逻骑士这么告诉我。
【之前,只有我们当真了……现在,只有我们天真了。】
我无力地垂下手臂,任由马匹轻轻踱步。
他们的自我欺骗只持续到了一分钟前,也就是出现下一个神罚前兆时。
“天张开裂纹,散出金光,神国的赞歌回荡在地上。”
经上如此记着。
天空可能有流星,可能有雷霆,但绝不可能有会唱歌的金色裂纹。
于是,异变,开始了。
……
我驱马上前,一边呵斥着不愿让开的人,一边又小心控制着马不让它踩伤人。
“让一让!让一让!骑士团例行公务!”
事发突然,早晨我奔向会议室时,我只穿着制服和轻甲就出了门,没有去更衣室更换团长的服装和铠甲——连那身标志性的红披风都没披上。
如果不看我的脸,那我便是坐在马背上的普通骑士。
现在我们这二人二马中,反而是霍特更为显眼。他胸甲上大大的传讯骑士统领徽记,可以被站在高处的警备骑士队长一眼看清。
已经利用哨卡的路障在城门边站住了脚的骑士们,分出了些人手,在人群中开辟了一条道路。将我与霍特迎了进去。
“莱因哈特统领!您来的正好!”骑士队长小跑过来,对着霍特行了一礼。“本部的支援什么时候到?如果人群再多一些,我们就支撑不起防线了!”
“我不是来……算了,你还是问团长吧。”他本想说点什么,最后却把话题推给了我。
“……啊,海因里希团长!我……”这位队长此时才认出我,慌慌张张地行了个骑士礼。“我并非有意忽视您……”
“没关系。”我挥手制止了他的解释,“情况如何?”
“非常糟糕,团长。”他放下手,为我指了指身后的空地。“异象变化后,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街道的秩序很快就失去了控制,我们只收拢了很少一部分骑士,勉强守住了‘鹰之门’的防线。”
空地上,几名伤着正靠着城墙根休息,他们右边的城门早已紧闭。
“我们有几个骑士被踏伤了,目前急需牧师支援。”
但我更关注的是几名伤者中的一员,他的右臂被染血的白布裹着,面色有些苍白。“他为什么没有穿制服?”我指着那人问。
队长朝他看了一眼,答道:“他并不是骑士,只是普通市民……他受的是剑伤,在冲突中……”
“谁干的?”我厉声问。坐在马背上的我能轻易地环视在场所有拥有佩剑的警备骑士。
“是谁干的!”
见没人回应,我又更大声地吼了一句。
“是我……”一名坐在墙根的骑士扶着城墙艰难站起,朝着我说。
我直接跳下了马,大步逼至那名骑士身前,大声喝问:“谁允许你对市民拔剑了?你的剑朝向的是敌人!不是新堡的人民!”
“团长!团长!这是意外!我们都遵守了《警备执勤守则》!”骑士队长连忙冲了过来,拦在我与那名受了伤的骑士之间。“林奇!你快跟团长解释解释!”
“我……我在维持防线时被推倒了,佩剑被摔了出去……我想捡回来,但是已经有几个人冲过了防线,往内城跑去……最后冲过来的那个人,在我捡起剑时,撞了下我……也割伤了自己……”
听完他的解释,我冷静了下来,往后退了两步。
“那……进了内城的人呢?”
队长说道:“被守在城门后的圣殿骑士团的人押走了,具体怎样我们也不知道……内城的那些人就借此嘲讽了我们几句,说我们连几个暴民都拦不住……于是就降下了城门。”
【……】
我短暂地沉默了一会,随后向着这位队长说,“有一点,他们说错了。”
我转身指向还在汹涌着的人潮,其中有些人还在徒劳地用肩撞击警备骑士的蓝白条纹木盾。
“他们不是暴民。是我们需要守护的,新君士坦丁堡的人民。”
哪怕此时此刻他们正满脑子想着从我们这些守护者身上踏过去。
重新骑上马后,我又起了个话头。“我和莱因哈特统领要去内城,升降机还能运作吗?”
队长还沉浸在我刚刚的话中,反应慢了半拍。“……啊!是!还能运作!”说着,他抬起头看向高大的城墙。“但是……升降机的操作权在内城城墙上的圣殿骑士团骑士手里,我们无法送您上去……”
“没事,叫人告诉他们,守护骑士团团长要进城见大主教和他们团长,让他们放下升降机。”我指示道。
“是!”
内城戒严,守护骑士团的传讯骑士都不得入内。但明显身为团长的我有一些特权,能够在戒严中通行。
城墙上的圣殿骑士们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便放下了升降机。
我牵着马,站到了升降机上。随着一阵颤动,脚下的木板缓缓上升,我们二人二马被沿着城墙向上拉去。
随着升降机升高,城墙附近的房屋渐渐地下降,再也挡不住我的视线。
我看到,新君士坦丁庞大的外城,和新君士坦丁恢宏的外城城墙。
【还有一个疑点。】
我探出头去俯视城墙下的人群,大概有三千人。
【人们想进内城,无非是想到内城的神殿里,寻求神殿与圣殿骑士团的庇护。】
【可难道没有人想过逃跑吗?】
视线上移,我看见了外城空荡的街道。以往在墙上俯瞰外城时,新堡的街道总是有来往的行人,无论是在外城的哪个角落里。
现在,我目所能及的街道中,我只能看见三个银色的人影——被甲的骑士团骑士,向城门的方向跑。
显而易见,那些房屋要么挤满了瑟瑟发抖的市民,要么早就逃得空无一人。我已经下令让所有骑士劝告市民返回家中。
因此,后者的可能性要比前者大得多。
这不奇怪,遇到危险时,新堡人民不习惯坐以待毙。比起坐在家里等死,他们更愿意以自己的方式谋得生存之路。
比如说冲进内城,比如说逃出外城。
新君士坦丁堡依山而建,内城与外城都是标准的圆形,民居也都均匀分布,不会说在哪边比较聚集。因此,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加法,就能知道想逃往内城的人有……一万多人。
与外城总人口相比,确实不算什么大数字。
【外城也有四个城门……如果剩下的所有人都准备逃出城外,平均每个城门要通过……】
只需要一点简单的算数。
七万人。
这差不多是平日里外城四个门一整天进出的人次总和……的两倍。
却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全部出城。
我闭上了眼,不再去看眼前的城市,也不再去想此时此刻正在远方的城门所发生的事情。
七万人,拖家带口地,要从一个十米宽的门过去,头顶还有神罚的威胁……我只能寄希望于骑士们能像这里的警备骑士一样,维持好秩序。
很快,升降机被绞盘拉上城墙顶部,在一阵颤动中彻底停稳。
我牵马踏上城墙,四周的圣殿骑士都向我行了骑士礼,衣甲摩擦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尊敬的守护骑士团团长,欢迎来到内城。”一名发色非常惹眼的圣殿骑士向我走来,我从他的胸甲判断出他是这些圣殿骑士的长官。“听说您要见大主教与我们的团长,不知您是否需要一个向导呢?”
他身后走出了一名紫发骑士。
“不用。虽然我离开内城已经很久了,但不至于连圣鲁克斯山都找不到。”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当然,也有可能是“好意”。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内城人,连山顶的神殿都找不到的话,我的前十八年人生可以说是白活了。
“早就听闻外城的守护骑士团团长其实是内城人,如今亲自了解到还是小吃了一惊呐。”他的说话方式,特别是伴随着他开口时浮现在脸上的奉承笑容,让我非常不舒服。
“不过嘛……您离开内城也这么多年了,不少道路都有了变化,我认为还是带上向导为好。毕竟情况已经紧急到了您要亲自见大主教与我们团长的地步,您一定不想因在城中迷路而耽误时间吧?”
听他这么说,我打消了许多戒心。
我们守护骑士团的骑士,常常背地里叫他们“杂毛混蛋”,正是因为这群圣殿骑士不讲任何人情,只认死理。而且发色一个个乱七八糟的脱下头盔站一块儿跟开了染坊一样。
但他们也会守护新堡,这点任何人都不会怀疑。
【果然还是他说话方式的问题吗……】
“好吧,那就让他跟着我。”我最终同意了那个骑士长的建议,带上这位紫发骑士一起行动。“他有坐骑吗?我们很赶时间,不能只用两条腿。”
“我们的马都拴在城墙下,下到下面就可以骑乘。”他的笑容依旧没有让我感到舒心。“另外,这位向导其实是女骑士。”
“女骑士?”我闻言便打量起紫发骑士,好久才在她的五官上找到了点女性的痕迹。
“呃……确实是。”
不过我不打算道歉,风格显得比较中性是她自己的错。像艾莉希雅,她就能让我们八百米开外认出她是个女人。
虽然掺入了些夸张。
我收起思绪,准备礼节性地告别。“那我们……”
话才开了个头,我却想起了警备骑士们提到的几个闯进内城的市民。“对了,你们之前不是押走了几个闯入内城的市民吗?他们会被押去哪里?”
我打算利用职务之便保下他们,现在可以说是非常时态,在这种情况下擅闯戒严可是重罪。
“哦,您说那几个暴民啊……”
他说出“暴民”这个词时,语气明显变了。
“他们不是暴民,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我语气低沉地反驳道。
“嗯,您这么说也行。那些‘只是想活下去’,已经得到了圣殿骑士团骑士依《律经》作出的审判,前往死界了。我相信他们的灵魂一定能够得到神明的宽恕。”
【……】
【畜生……这群畜生……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啊……】
我竭尽全力压制住悲愤与怒火,不让自己有拔剑的动作。
如果我把剑拔出,我将直面十余名圣骑士的夹攻——我还没自大到以凡人之躯比肩有神明力量相助的圣骑士。哪怕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无法使用神明的力量,我只比他们高得有限的武艺也不能弥补人数的劣势。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愤怒,他还特意为我指向了某处,“他们的处决场所就在那里。您要去视察吗?”
紧接着,他的笑容就变了味道。“还是说……您觉得我们的处理方式不妥?”
“不,你们的处理方式非常正确,很好地维护了新君士坦丁堡的安全。”我忍着将他一剑捅个对穿的冲动,说道:“我以与你们一同捍卫新君士坦丁堡的一切为荣。”
【我与你们一同被称为骑士为耻。】
丢下这句话,我招呼上霍特与那个紫毛混蛋,牵着马踏上了城墙另一边的升降机。
升降机降下去也需要同样的时间,而靠着木栏远眺圣鲁克斯的山巅,并不能让我平复下心情。
【戒严期间擅闯城门,死罪。】
【你知道骑士为什么被叫做骑士吗?】
【擅闯城门,守卫城门者拥有不问缘由就地处决的权利。】
【一纪、两纪……一直到很多纪之前,骑士都是守护人民的人。】
【特例,戒严期擅闯城门者,无需警告即可处决。】
【所以说骑士才是光荣的人嘛,骑士团的所有骑士也都是新堡里最伟大最无私的。】
两种声音不断在脑海里交织,我的心情也和旧织机上的丝线一样凌乱。
最后,我忍不住向那个混蛋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让我的愤怒几乎溢出眼眶。
几个人跪在墙根,城墙和地面溅着喷射状的血迹,他们的头被整齐地摆在膝前。
其中还有一个连十岁都不到的孩子。
我用尽全力往木栏上一砸,冲击力震得我双臂发麻,硬木护栏上也留下了两个浅浅的凹痕。
“团长……他们也是按规矩行事……而且人已经死了,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的声音透露出无限的疲倦,“新堡外城还有近三十万人在等着我们……”我转身走向霍特,在他肩上拍了拍,随后看向一直在沉默不语的紫毛混蛋。
“你叫什么名字?”
“蒂娜·林德尔·格列维,大人。”她低着头回答我,声音出乎我意料地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
我指向那出惨剧的发生地,问:“你知道那些被处决的市民吗?”
“知道。我也参与了处决行动。”她只抬头看了眼,便又低回了头。
【……】
【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拔出剑也把她捅个对穿的冲动呢。】
【是因为……什么……】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噎住喉咙,出不来也咽不下去,非常难受。
【是……】
怜悯。
我知道了,我在,怜悯她,为她而感到可悲。
她为了遵循长官的指令,丢失了身为骑士最重要的东西——不只是她,他们都一样。
骑士不是只听命于上级的,毫无自主的工具,他们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想法、处事方式。有自己判断对错的方法。
如果我下令屠杀新堡的居民,原因是这里面藏有可能导致新堡被永夜攻陷的间谍与破坏人员。我麾下的骑士们毫无疑问会向我拔剑。
与军队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方式不同,我们会将新堡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放在重要的位置。
这也就是骑士团与军团的最大不同。没有人会冒着被军法处决的风险反抗上级的命令,却有骑士会依据骑士誓言而拒绝执行命令。
她——他们,那些圣殿骑士,忘记了这一点。忘记了自己是圣殿骑士之前,还是一名骑士。
【唉……只能说幸好当年没通过圣殿骑士团的考核吧。要是但是通过了,忘记自己身为骑士的人可能就是我了。】
我移开视线。
“马上就到地面了,你先看看你的坐骑在哪里,我们要珍惜接下来的每一秒钟。”
异象不等人,此刻正在新堡的天空“唱着歌”的异变也不会。我必须在接下来的两种异变彻底结束之前,找到他们两人并且商讨出个拯救方法。否则我所做的,骑士团的大家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异变结束,就是神罚。
——
PS 对断更进行说明。
本来这章有5000+,但是对于接下来的剧情的表现力十分不满意。删删改改还是没能达到效果,就先发了还算满意的部分……
敬请见谅。
——
已进行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