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霍特一起纵马奔驰在内城的路上,前方是紫发骑士一骑绝尘的背影。
我和霍特的马根本赶不上她,因为我们骑的是平原马,也就是新堡本地饲养的马。而她,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圣骑士,居然有一匹塞耶马作坐骑。塞耶汗国视马如生命,想买一匹血统纯正的,在塞耶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长大的塞耶马,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
我有着小小的疑惑。与小小的羡慕。除警备骑士和步兵性质的剑骑士、戟骑士之外,我们守护骑士团全员均有配马。但是,我们所配备的,都是平原马,塞耶马在整个骑士团里的数量,不会超过一百匹。全部归团里最精锐的枪骑士所有。
因此,我没有那种享受。
除了负重过重时,塞耶马的耐力会有所不足,它的其他方面能完全超越我们骑着的平原马——蒂娜单薄的背影与女性身份无不宣示着一个事实——她比我们两人轻很多。
当然,这一点从我们与她始终无法拉近的距离也能看出。
不过就在我为这个距离感到不甘时,前方飞驰的背影却停了下来。
“怎么?”
我赶上去,勒住马问。
“前方的大路很可能会拥挤,无法骑行通过,大人。需要我绕其他路吗?”她摇指前方的拐角,那里有三三两两的信任跪在街上,似乎是正对着神殿的方向祈祷。
“绕路吧。找最快的那条。”我从胸甲内的布衬中取出一块怀表,可惜早上忘记给它换魔石了。“时间很紧张……你知道现在大概几点吗?”
她抬起头看了眼太阳,“十点至十点十五分之间。大人。”
【难道她不用表吗……】
自法师团售卖的魔石钟问世之后,全新堡人依据太阳与季节辨别时间的能力都退化了很多,包括我在内。
她却没有。
但没有时间给我思考无关内容了。“那就快带路吧,我希望能在十分钟……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神殿门口。”
“如您所愿,大人。”
她调转马头,向着我们左边的一条小巷里冲去。
……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她所谓的“近路”是这样一条昏暗的……下水道。
三支火把在近乎全黑的空间里一闪而过,惊动了不少生活在此处的动物。它们四散而去,或飞或跑地,在不远处的拱形墙壁上投下了诡异的阴影。
鼻腔中并没有充斥着我想象中的恶臭,内城的下水道治理得相当好。至少这条是。至少我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下水道。
“霍特,什么时候外城的下水道也能够这么干净?”我一边将缰绳往右拉,一边问我身后的其实。
“等什么时候外城的下水道能跑马再说吧。团长。”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看样子是下水道唤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据说每一位守护骑士团都参与过本部附近的下水道清理,也都咒骂过市政局卫生部的部长及所有不作为的清洁人员。】
个子高的其实不得不弯下腰前行,以免撞上拱顶的污物;所有人都用湿巾捂上了口鼻,否则积水的地面又会增添一分恶臭。十几年前的场景与此刻对比着,显得是如此荒谬。
为了印证一个想法,我让坐骑加速到了它愿意跑到的最大速度。
也许因为黑暗,也许路况回事等我们,她骑着的那匹塞耶马没有跑多快。只用了十多秒,我就赶到她身后。
“蒂娜!”
我才刚喊出她的名字,她就扭回整个上半身来盯着我。
正在我疑惑她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大的动作时,她的身躯猛地一晃,就要失去平衡摔下马。
“小心!”我只来得及这么喊。距离让我的一切情绪都只是情绪,转化不了任何实际的行动——若她不幸摔下了马且落得了昏迷不醒的下场,我与霍特就只能面对被困在此处直至一切结束的命运。
好在她只是晃了晃,便稳住了身体,紧接着转回身,传来清冷的嗓音。“什么事,大人。”
我有些疑惑地盯着她飘在头盔外的几缕头发,“为什么我刚才叫你的名字,你反应这么大?”
她压低了身体,那几缕紫发立即就隐没在黑暗中。“对不起,大人……我擅自将您当成了我的父亲……真的十分抱歉……”
【我有那么老吗……好吧时间上似乎也差不多……所以才会猛地回头,还盯着我看那么久,差点摔下啊……】
我又问道,“我的声音,和你父亲很像吗?”
她把身体压得更低了些。“不太像……但是,只有我父亲会叫我‘蒂娜’。其他人……其他所有人,都叫我‘格列维’,或‘格列维骑士’……对不起!我说太多了,大人。”
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纠正她一口一个的“大人”,也不想纠正她接二连三的“对不起”。当然,主观上我是很想了解为什么只有她父亲会叫她的名字,但客观现实的残酷性让我不得不放弃这些好奇。
我更好奇为什么法师团的老家伙们会集体失联。时间却只允许我在内城、外城、法师团驻地中三选一——我选择了赢面最大的一个。
这是一场赌博,以生命为赌注,以神明作对手。我不能输。
因此,我憋下自己想问的问题,只留下最简洁且不浪费时间的两个。“这个下水道的用途是什么,我们还有多久能到神殿门口?”
我看见,她直起身,恢复到最初策马疾驰的姿态。“用于圣殿骑士团骑士的快速机动——还有三分钟能抵达出口。大人。”
那么,这条下水道便不仅仅是下水道了。只要一支火把,再让坐骑克服对黑暗的恐惧,骑士们就可以避免一切阻碍,避让一切行人,笔直地从城市的一头抵达另一头。
然后,我停止一切关于这方面的思考,全心全意的编织起措辞,用于即将进行的会面。
直至蒂娜高举起火把示意减速,我们下马步行,结束这段将近八分钟的地下之旅。
……
我们跟着蒂娜,拴好马,一同走出这间带有浓郁神殿风格的小院。
然后,被眼前的情形震撼到了心灵。
通向圣鲁克斯山山顶神殿的主干道上,跪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官员,学者,牧师,富人,骑士,医师,市民……除了圣骑士们和大主教本人外,这里简直是新堡的缩影:虔诚的新堡虔诚地跪在地上,低头闭目,双手合握,不停念诵经文颂诗。
我几乎与霍特同时抬头看向天空,裂纹中的金光大盛,俨然有拓宽的趋势。天地间回荡着的赞歌也高亢了数倍,从隐约可闻变成了响遏行云。
先回过神来的是我,我伸手在霍特头盔上敲了一下。
“别发呆,快跟上。”我指着蒂娜所站的地方,那名紫发骑士已经走到了神殿左侧的位置。被我敲醒的霍特也跟上了我,在小路上跑了起来。
“抱歉,大人,情况紧急,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必须走侧门。”她站在侧门边,又向我道了一次歉。
此刻更需要注意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正为我们打开侧门的牧师。
“愿你平安。”牧师向我们行了一个信徒礼,单指点胸,双指触颔,三指抚额。
“愿你平安。”我们都回了一礼,随即大步迈入神殿。
神殿的装饰仍与记忆中的吻合,金碧辉煌,无处不透露出神圣的气息。三三两两的牧师站在神殿的各个角落,无一例外都在低头祈祷。神殿因此显得安静祥和。
可惜因为我们三个披坚执锐的骑士,这片祥和激起了些不祥的水花。不过每人来组织我们。因为比起扰乱神殿清静,擅自终止祈祷的罪恶更大。
“大人,那位牧师跟我说过,大主教在布道室里祈祷,您最好等一等。”蒂娜站在了一扇门前,对我说。
我印象中,那扇门后面是全大陆规模第一大的,面向所有信徒开放的布道厅——布道室是布道厅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有着可以直视天空的天井。所有站在布道台上讲经的牧师或主教,都可以在那里准备所讲的内容。在里面祈祷当然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她推开大门上的小门,我与霍特跟在后面进去。
“我在这里等您。”
“好。”我点点头,随后再这间快有骑士团本部大的布道厅里前进——布道台后的那扇高高的宅门是我的目标。虽然我还没被获准进去,但这不妨碍我靠近它。
“霍特,快点。”我催促道。自己也将快走改成了小跑。
“是。”
身后的脚步也变得沉重而急促。
跑到布道台前是,我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形的物体,这让我直接刹住脚步。也让霍特重重地撞在我身后,把我撞得一个踉跄。
我并没有责怪霍特,径直走到了长椅上躺着的人形物体,或说醉鬼身前,从凌乱的头发中捏出一张脸。
“伊卡利斯……”我念出这只醉鬼的名字,并在他淡红色的头发与脸颊间用力掐了一把。“伊卡利斯!醒醒!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真不敢相信,我身前这个躺在长椅上,椅边还摆着至少是个葡萄酒瓶的红毛蠢蛋醉鬼,是圣殿骑士团的副团长,兼大骑士长,伊卡利斯·路易·巴登。
“发生了……神罚……全部……都……完蛋……”
他嘴里冒着酒气,断断续续说了几个词语。
“伊卡利斯!”我又喊了遍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不是我认识的他……】
我皱起眉,站起身,回头看向霍特。他正仰望那扇窄而高的大门,和上面的纹路。
伊卡利斯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与我结下过深刻的友谊。十七岁之后,与他一同报名,成为了圣殿骑士团的预备骑士。在这之后,我们的人生便分道扬镳,他成为了圣殿骑士团的一员,而我去外城参与了守护骑士团的选拔,并最后加入守护骑士团的枪骑士服役。
他从没有酗酒的习惯,我与他保有学术来往,例行会议上也常常见面,私下里更是频繁地与当年的几个朋友一同聚餐,他次次滴酒不沾。从我认识他开始,我也从未见过他饮酒。
而倒在长椅上的人是他,酒味也从他的身上、嘴中散发出来。
可惜这张脸我确认无疑。他就是伊卡利斯,有着淡红色头发,惯用骑枪步战烦人圣殿骑士团副团长兼大骑士长。
这时霍特已经收回目光,看向了长椅上躺着的伊卡利斯。很快,他就发出了惊叹。“这、这是圣殿骑士团的副团长?!”
“对。没有太多人有着能在这里宿醉的权力的同时,还有这么一张脸。”我将头盔扶正,使劲理了理头盔中的短发。这让我清醒了些,也让我对事情的轻重缓急清楚了些。
“但……但是……”霍特还想说什么,“他不是不喝酒吗?”
“我怎么知道。”我耸了耸肩,这明明不是我惯用的动作。“要不你问问他,我先问大主教了。”
我该做的事情,不是和霍特一起怀疑某个醉鬼的身份,而是让大主教背负上罪恶。他不该祈祷,起码不应该在此时此刻祈祷。如果跪下来能够得到神明的赦免,外面跪倒的满山人肯定能够得到神的回应——他们齐声朗诵《启示经》的虔诚我在此处都能隐约听见。哪怕他是大主教,并非先知的他的声音不会比外面的内城人更容易被神明听见。
【可他却在祈祷……没有下令让圣殿骑士团取消戒严,没有让所有人进入内城避难……】
【他为了祈求个人的就输,放弃了全新堡人民的救赎。】
想到此处,我让大主教背负罪恶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团……团长?您要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
“可……那个骑士不是说……”
他还没来得及阻拦我,我便重重地叩响了布道室的大门。“大主教大人!守护骑士团团长罗德·弗朗茨·海因里希求见!”
门后是可怕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