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过了多久呢?
自从希萝·克萝萝雅的灵魂被抽出体外,被囚禁于此之后……
克萝萝雅早已无法对此准确计数了。
在这被削离主位面的空间内,无法区分白昼与黑夜,被投入时间组成的洪流之中,在这漫长的漂泊中,克萝萝雅再也无法认清具体的时刻。
她看到了原本银白的地板,柱子,穹顶渐渐褪色;看到本应该是镶嵌得天衣无缝的穹顶开始被绿色的蕨类植物覆盖;看到了破碎的窗户传来光线的交替然后消失……
如同陷入冬眠的动物般,半睡半醒,意识时而远得连自己的存在都认知不到,时而又敏感得能感受到自己曾经受到的所有痛楚,但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每当她回过神来,眼前的世界便又会变得更加灰暗。
重新打量周围时,剩下的永远只有克萝萝雅所熟知的无言静默。
“魂割”一如既往的**着克萝萝雅那犹如风中残烛的生命。
她的意识在胸口的“魂割”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虚弱不堪。
到底是过了多久呢?
无法移动,无法挣扎,甚至无法呼吸。
克萝萝雅不由得思考着,自己会在这样的孤独中走向死亡么?
不管怎样想要呐喊,怎样想要嘶吼,回应她的只有那仿佛在悄悄嗤笑这个可怜囚人的宁静。
克萝萝雅在这永远无法看到尽头,永远无法逃脱的囚笼中无数次在极度的混乱中精疲力竭的沉睡过去,清醒过来后有重复着同样的事。
思念不再能够寄托,感情不再能够向人倾诉。
曾经在她手中披荆斩棘的“魂割”,最终却也切断了她所有的退路,就连想要亲手了结自己也做不到。
啊……
好痛苦啊……
她想张开嘴大声尖叫,但她却做不到。
难道现在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灵魂之火灯枯油尽么?
到底是过了多久呢?
也许是所有的希望如同尘埃般散去,眼前一成不变的一切不再能让我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
从意识苏醒……到意识沉睡……
闭上双眼回想着她所有的经历,当睁开双眼时,克萝萝雅宛若死心般的认识到:
这大概就是我——希萝·克萝萝雅的末路了吧。
如此这般,克萝萝雅再次缓缓的合上了再也不会再睁开的双眼,等待自己的存在湮灭的那一瞬来临。
……
到底是过了多久呢?
“哈罗?哈罗?”
克萝萝雅长久以来的幻想似乎是被漫长的时间认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实现了。
她感受到了从进入这里以来,和那以往完全无法比拟的“异常”。
“叮叮叮——”
那是……什么声音?
她卖力的思考起来,想要在尘封的记忆中寻找到与之匹配的声音来。
这是……金属的碰撞声,克萝萝雅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熟悉、但令人烦躁,不过如今却又如天上琴乐一般悦耳的声音了呢?
她睁大了自己的眼睛,透明的瞳孔仅仅盯住了一个方向——数百年来,她无数次的幻想过这个场景,但亲眼所见自己幻想成真倒是实打实的第一次,于是她不由这怀疑着,是自己的思维终于在这漫无尽头的囚禁中不堪重负而产生了幻觉吗?
在这个能见度极度有限的空间中,被破坏的圆心穹顶吝啬的撒入了一丁点白色的光芒。
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被光芒照亮。
沿着铁链,一点一点的踱步声,像是踩着节奏一般在她耳边响彻起来。
怎么会?
她的大脑早已不知所踪,现在这抹残缺的虚弱灵魂才是她意志的唯一载体,于是,这个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灵魂开始久违的摇曳起来。
那是她又一次开始思考起来才会有的动作。
在锐泊莉安用相位魔术将“库蒂亚斯之都”剥离出主位面后,这里早已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位面碎片,按理说上一次关闭之后便再也无法打开了。如果她们是真的想要将自己折磨和囚禁至死,那么特莉丝梅娅和锐泊莉安理应将和这个碎片位面相关的所有“钥匙”全部销毁才对。
监狱的来客没有留给克萝萝雅太多的思考时间,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仅仅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可能是本能的好奇心指使,他绕着克萝萝雅所在的柱子转了一圈,接着像是对虽然能让人眼前一亮,但也仅此而已的景色失去了兴致的旅行者般,兴致阑珊的走开了。
他的身上披着一袭厚重的斗篷,但意外的干净而且整洁;令人费解的是,像是在昭彰斗篷所完全不需要的存在感似的,那袭斗篷用鲜艳的颜色和奇异的人物画像装点着。也正是那身斗篷让克萝萝雅无法分清他的身份和性别。
“喂!”
克萝萝雅试着叫出了声,由于她的意志如今全部存于仅剩的虚弱灵魂中,克萝萝雅无法直接与普通人对话,于是只能尝试着用“念话”的技巧来与他沟通。
在那场战斗之后,残留在这个空间中的魔素浓度已经无法用常理来衡量,若是普通人留在这个地方,不出几十秒便会被这种怪物级别的魔素浓度轻易侵蚀而亡吧。
但这个人却仍旧闲庭若步的往着他视野的正前方前进着。
那是大门的方向。
依照“常识”和“经验”来看,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家伙。
“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来到这里的?”
克萝萝雅花了一瞬来组织被漫长的时间和寂寞破坏得支离破碎的语法,接着冲着他的背影如此询问到。
她的灵魂之火颤抖着,她是多么的希望眼前的人回答自己哪怕一句,来证明眼前的场景是真实存在——而不是幻觉。
但是,如同要将因为正在进行的美梦而露出微笑的人所唤醒般,将愿望击碎的现实总是冰冷残酷且令人无所适从。
监狱的来客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那在铁链中挣扎的残缺灵魂,也不曾听见蕴含着数百年孤独和痛苦的求救声,他只是头也不回的向着正前方行走着,最后甚至奔跑了起来。
背影在有限的光明所能照耀到的边缘处消失了。
克萝萝雅再也无法用“念话”传达出任何信息,她只是无言的注视着那抹背影消失的地方。
除了从本体不断像碎屑般不断脱落的细小灵魂碎片外,克萝萝雅像是死掉的石像鬼般,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动静,这阵沉默就仿佛连她的思维也被冻结了一般。
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一小时,两小时,或者说是一天还是两天呢?
最后,她再一次的闭上眼睛。
是幻觉啊……
仿佛将被绳子绑住双手的可怜虫推进无尽深渊中一样,将人从希望中拉回绝望的幻觉。克萝萝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谁会从这种行为中得到愉悦;但作为被推下去的克萝萝雅来说,这种感觉实在是有够糟糕透顶,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想再花精力去气愤或者是做出其他的反应了,克萝萝雅只希望这种体验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然而,命运之神似是不会放过任何捉弄人的机会。
当克萝萝雅回过神来时,却又一次看到了一个站在自己脚下的人影。
虽然无法从昏暗的空间中窥得来人的相貌,可那人影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如果带上那个奇怪的斗篷,就和自己上次见到的幻觉一模一样。
克萝萝雅惊讶的发现,那袭斗篷,现在正不偏不倚的挂在自己胸前的“魂割”上。
发生了什么?
没等克萝萝雅发出疑问,柱子下的人已经用超过克萝萝雅现在所能思考的极限速度行动起来。
她抓住了柱子最底下的噬魂虫所组成的铁链,奇异但却一直存在于此的物理法则将铁链的运动传到了被束缚的克萝萝雅灵魂之上,受力的魂锁将克萝萝雅破碎的灵魂勒紧,让灵魂深处感受到些许疼痛——这抹疼痛太过清晰,以至于让克萝萝雅以为她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就像是骗人的假象一样。
紧接着,一轮克萝萝雅从来没有听过的晦涩语言从他的嘴中小声传出。
这抹声音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细若蚊鸣,但却仿佛在导火索上跳动起来的细小火星一样,在出现的一瞬间便已经将易燃的火线完全点燃,在那之后的只会是一次石破天惊的巨大爆炸。
是,人类的,声音。
这是经过无法计数的时间后,克萝萝雅第一次听到了某种语言。
或许因为时移世易,他的语言不再能被克萝萝雅所理解,但那却是真实存在的,由人类的喉结震动所发出的声音。
克萝萝雅的思绪被彻底点燃。
那是受到无数年的封锁,受到无数年的囚禁,受到无数年的沉淀所剩下的思绪。这股思绪像是被窖藏的葡萄酒般发酵了无数年,比起克萝萝雅被永远不曾想到的人背叛那时更加浓郁。在这一瞬间在她脑海中炸裂的诸多疑问,也比起“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这些问题更加盘根错节,更加错综复杂。
仿佛地脉断裂,数百座火山一起喷发一般。
为什么我失败了?为什么我会被背叛?锐泊莉安和特莉丝梅娅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是因为我没有兑现承诺……让特莉丝梅娅等得太久了吗?在最后都在拼命保护我的白昼卿和贯穿卿,她们之后又被带去了哪儿?跟随于我的另外六人,现在是否已经不再世上了呢?我所梦想建立起来的理想的国度,如今是否已经分崩离析?如果是这样,我曾经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徒劳的吗?为什么我做到了这种地步,人们却丝毫不满足于此?难道我曾经以正义与和平为名所确信的梦想,在人们看来,仅仅只是伪善吗?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气时,她们为什么还留我于世?我现在,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而保存着这仅仅只能携带我意志的灵魂呢?
人类表现情绪的方式也许多种多样,皱起眉头,跺脚宣泄,大声嘶吼,再不济是大哭一场,但克萝萝雅却全都无法做到,她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随意活动,也没有了任何发音器官,更别说泪腺了。
于是,这幅惨兮兮的孱弱灵魂似乎是无法接受猛然间太过膨胀的思绪炸弹,无法宣泄的感情填满了她的全部,克萝萝雅的灵魂像是要炸开一般,烟雾状的灵魂火焰从噬魂虫组成的锁链中溢出。
伴随着克萝萝雅那不知多久没有波动成这样的感情一并颤抖的——还有一圈一圈围绕着柱子的魂锁。
她的灵魂像是要回光返照一般,在这一刻爆发出了从自己被钉在这该死的鬼地方起,程度最大的一次动摇。
监狱的来客从柱子的底部一点一点一步一步的爬了上来。
狂喜,绝望,愤怒,疑惑……克萝萝雅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感情,她仅仅是目睹着这一切。
你是来将我抹除的?还是来将我解放的?
到最后,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总算是爬到了和克萝萝雅残缺灵魂的相平行的高度。
克萝萝雅终于看到了来者在残光中无法看清的真正面目。
这是一位来自极东的少女。
她拥有着洁白的肌肤,齐颈的短发如同极东之国最精致的黑色丝绸般柔顺,在斗篷下隐隐约约露出的眸子宛若点点星辰点缀的黑色夜空般,在克萝萝雅的视线中绽放着自己那宛若黑珍珠般引人注目的魅力。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和克萝萝雅对视,在快速的取下了被挂在“魂割”上的斗篷后,她的视线却像是被粘在了克萝萝雅胸前的“魂割”上面,接着,她露出痴迷的笑容,用小孩子注视着自己最心爱的布偶般的目光舔舐般的浏览着“魂割”漆黑的剑身,然后,她开始伸手触碰起“魂割”来,那种手法温柔得如同在抚摸着自己的恋人一样。
克萝萝雅思索着,难道这个家伙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武器,这把曾经伴随着自己征战四方,为自己立下赫赫威名的“魂割”?
也正在这时,与克萝萝雅的灵魂仅仅只有一臂之隔的陌生人,终于像是注意到自己之前所忽视的事物一般抬起了头。
视线,对在了一起。
克萝萝雅回忆起了一切。
被囚禁于此前的——自己的姿态,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习惯,自己的语调。
“看来总算是注意到我的存在了啊……无礼的家伙……”
她在一瞬间露出了震惊不已的表情,就如同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怪物般的盯着以残缺灵魂这种方式存在于此的克萝萝雅。然而,这个呆然的表情仅仅在她工整的脸上停留了刹那而已,在下一秒,在她脸上出现过的所有表情,连同着她的所有感情一并消失掉了。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残留的,只有那双闪烁着不安的双眼了。
“那……那个,请问……”
尽管克萝萝雅对此有着诸多的疑惑,但她却还有另外一大堆想要问的事情。克萝萝雅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决定好了自己现在最为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时刻……”
她稍微愣住一会儿,像是没有搞懂眼前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为什么要提出这种问题后,便轻声回答道:
“20XX年三月……?”
可怜的囚徒克萝萝雅,虽然已经被这永无止境的囚禁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但数字的多寡却不可能被轻易忘记。
“两千……”
自从在被恶魔的阴影下笼罩着的无知人类终于在克萝萝雅的影响下知晓了咒印真正的力量后,人类历史上的“黎明时代”便被她本人掀开了序幕。克萝萝雅凭借着自己以及被她集结起来的咒印者们的力量,仅仅花了五年时间便将蹂躏了人类和其他诸种族数百年的恶魔驱逐出了北境,并在极北之岛上将最后的残兵一网打尽。直到人尽皆知的克萝萝雅将整个圆庭的领土握于掌中之时,也不过黎明历十二年而已。
克萝萝雅的灵魂颤抖着,她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位少女的眼睛,又缓缓的将视线移到了少女抚摸着的“魂割”上——如果这位少女言之属实,那么这把“魂割”已经插在自己胸前有两千年之久了。
但少女的下一句话却让克萝萝雅更加的无所适从。
“呃……实际上是公元两千年。”
克萝萝雅想要用声音的颤抖来释放出自己心中的动摇,但她做不到。
“是吗,连年号都已经改变了么。”
她早就该发现了,虽然是“念话”让两人间的对话能够互相理解,但少女口中吐出的每一个词汇和语法,都是她所不曾听过的。
是……新的语言吗?
克萝萝雅沉默着。
两千年……以上,这个数字在她不存在的脑中回转,这个数字让她头晕目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
她再也不想要再感受一次这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了。
“嘎啦——”
异样的响声让陷入臆想的克萝萝雅惊醒。
她木讷的看着自己胸前的“魂割”被一只洁白的手臂往下拉,最后完全脱离了石柱。
“魂割”掉落在了地上,被它的剑锋夺取生命的无数灵魂开始了狂欢般的挣扎,它们哀嚎着,克萝萝雅盯这把陌生而又熟悉的无柄剑思考着,得再晚上多久呢?自己的灵魂便会成为它们其中的一员呢?
今天发生的事情,似乎比起克萝萝雅被囚禁的无数年的总和还要多上几十,几百倍。
理所应当的,在“魂割”脱落的那一瞬间起,克萝萝雅便感觉到了明显的异样。一种感觉……或者说,这些年被“魂割”所抑制的灵魂火焰开始重新燃烧,克萝萝雅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欢愉,它们悦动着,被“魂割”限制了成千上万年的愤怒,在这一刻重新爆发!它们怒吼着,像被落雷打中的干燥丛林,燃起了势不可挡的熊熊烈焰。
那是一股若不及时发泄便会将克萝萝雅其自身完全点燃的力量!
“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
虽然克萝萝雅直到现在都没有搞明白这个来自极东的少女的目的和来到这里的方法,但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件事上了。
她的思想早已放空,想做的事只有一件。
“终于!”
虽然她被“魂割”吸收了上百……也许上千年的灵魂,但瘦死的骆驼总是比马大。包裹着克萝萝雅浑身的魂锁,不过只是限制弱者行动的玩具,魂锁在曾经的圆庭之主的复苏下颤抖着,克萝萝雅拼命让自己的灵魂穿过这些该死的束缚,虽然缓慢,但她的灵魂却实打实的不断溢出。透过了魂锁的灵魂又重新组建起了自己的形状,那是克萝萝雅昔日的容颜,却是在这些年来最清晰的一次——飘散的纯白长发,仿佛华美的天鹅般永远不曾低下高昂的玉颈,精致美丽的脸蛋,以及那如同藐视一切的红宝石般的眼珠,她张开珊瑚色的嘴唇,像是想要从嘴中发出她这上百,上千年来最想要道出的语句。
这句话语,像是惊雷般在唯一能够听到克萝萝雅“念话”的极东少女脑中炸响:
“终于!被轮回的囚笼所束缚之刑——已止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