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奥古斯都郊外山边的森林中，一众人正骑马奔袭。
蹄声从身后随来，把领头者拖拽出自己的世界。
“将军已经去世了，051。”
德拉轻呼她的名字，话语中夹杂了些不明的意味。
“我知道。”
“那就赶紧下马，你这样会害死自己的！”
“我知道。”
伴随着友人的话语，明晃晃的现实再次刺向她厚重衣物下，遍布伤疤的瘦弱身躯。
“如果要走的话，你们回去吧。”
她虽然应着，却没有任何悔意：“我自己也没关系。”
战争落败，边境被围，将她带离深渊的将军也已战死。
她本应在市场度过自己身为奴隶的一生，但，将军却把她带出了那个地狱。
而现在，她正在承受自己因急火攻心而随意调动部队的代价。
她要为将军报仇。
光是突破封锁就让这支被将军培养数十年的小队几近被成建制消灭，现在只剩下她们这几个残兵。
如果现在回头，等待着她的不仅有帝国的惩罚，还有百姓的谴责。
051无法承受这些，所以她宁愿继续向敌人的营地前进，这样至少还有机会为将军报仇。
强忍着眼中砂涩，名为051的少女勉强抬头，看向森林深处那一点火光。
她知道，那里驻扎的正是害死将军的“白发魔鬼”。
复仇的成功近在咫尺。
“砰——”
不过，这一次阻止她的并非友人的劝解，而是一发射在前方道路上的子弹。
“德拉，你要做什么？！”少女回过头，看向身后友人。
开枪的正是她名为德拉的副手。
被她看着，德拉并未有一丝不快，只是回以意味深长的凝视：“我提醒过你。”
德拉跳下马，把枪口对准了051：“我说过，你会害死自己的。”
她为王国工作，051为帝国效命，所以她们不得不成为敌人。
仅此而已。
德拉比起手势，让边境军剩下的几位成员也摘下了兜帽。
一阵光芒闪烁后，带着绒毛的兽耳齐刷刷出现在她们的头顶。
她们都是兽耳族，德拉自然也是。
帝国对兽耳族犯下的罪行德拉无法忘记，而拯救她们的人，正是王国的那位“白色魔鬼”。
“你们...”
051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一股无力感已从腹部涌至全身。
为了保险，她们竟然还下了毒。
“与我而言，你是一个好长官，好朋友。”
德拉长出一口气：“你唯一的错，就是没长着兽耳。”
这句话反过来，就是帝国人的口头禅。
不过，那是人类对兽耳族们说的。
甚至于，在德拉被抓进监狱时，那些士兵的理由也只是“你长着兽耳”。
二人虽然都得以从当初的奴隶市场逃脱，但道路却截然不同。
“...”
051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梗在喉咙中，与旧伤涌出的鲜血一同咽到肚子里，变为几句简短的嗫嚅：“什么时候的事？”
“一开始就是。”
德拉眼中现出嘲讽，但却并不针对051，而是回身望向帝国那座被围的边境要塞——奥古斯都。
几十年前，帝国人入侵了她的村子，并掳走了一大批村民，她正是其中之一。
若非王国的救星，她们早就没法等到帝国的将军“发善心”了。
“那么，这些都是假的吗？”
051累了，已没有举枪回击的力气。
回望一生，她的生活不乏背叛与鲜血，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这位人类少女阖上了双眼，等待着自己的终局。
她早在将军死后她就该明白一件事——帝国出了叛徒。
只可惜那时的自己已被愤怒冲昏头脑，丝毫没有意识到王国边境的薄弱防御正是陷阱。
“呵呵——”
被佣兵簇拥着，一位留着披肩白发，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出现在道路尽头。
她正是“白发魔鬼”。
虽然言语中没有敌意，但魔鬼的眼神中却更添嘲讽：“德拉，你做的很好。不过嘛，我现在有些后悔。”
“您说什么？”
“后悔这么早就杀了华尔兹——与他对弈可比和这个小丫头玩过家家有趣多了~”
“还请您别开玩笑。”
德拉撇了撇嘴，她一直不喜欢魔鬼的态度。
双手把已经脱力的051挪下马，她说道：“我们听命于王国也只是为了兽耳族能受到正常对待。”
051与战死的华尔兹将军并非加害者，她对她们自然也没有憎恨。
不过，被扛在背上的051却瞪起双眼。
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单知道王国有个腿脚不便的“北境明珠”，却从未往“白发魔鬼”身上联想过。
她们，竟是同一人。
就在前一刻，她还以为华尔兹将军遇刺是出自王国北境卫戍领的领主之手。
“大小姐，您看怎么办？”
女仆手推轮椅，把嘴凑到白发魔鬼耳边，问着。
——尤莉，维洛加斯王国北部卫戍领千金，因其在前线的功绩而被帝国军称为「白发魔鬼」。
将军正是在与她的交锋中被击败，最终离世。
“交给你了，记得划掉名字。”
“是！”
随手把名册丢给德拉，她看向051：“我很佩服你，更加庆幸我们的王国没有像你一样只有愚忠和冲动的人。”
撂下这么一句话，尤莉与女仆扬长而去：“下辈子学聪明点儿吧~
“胳膊上要留下刻印，千万别忘了。”
那是051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
无边际的黑暗，少女似乎无处可逃。
记忆依旧停留在胸口的那处刺痛，连带着全身的伤痕，都对王国和德拉这个叛徒溢出怨恨。
她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副官会背叛自己。
面前略过一生的画面，051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与世长辞了。
将军的恩，她无以为报。
为将军报仇，她也不能做到。
051想要痛哭，但却挤不出哪怕一滴泪。
她也想一走了之，可萦绕与灵魂深处，对背叛者的愤恨却引来了另一个存在。
“留下来吧。”
虚无中，轻灵的声音打断少女的感伤：“你还有机会。”
“你是...哪位？”
虽然精神清醒，不过051有些搞不清状况。
她可没听帝国的其他同僚们提起死后的事。
黑暗中，出现一束光，在少女模糊的视线中，几团黑红色的雾气汇聚起来。
记忆中似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
“我是□□□□，教团圣典中记载的恶魔。”
陌生的声音徐徐道，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可以给你重来的机会。”
恶魔语调轻佻起来，似乎笃定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会答应祂。
只要被刻下符印，就会被视为祂的信徒。
德拉所说的印记，正是这个。
但是...这些不都是教团捏造的伪物吗？
“...”
少女有些犹豫，她不确定自己该相信以往的记忆，还是面前这个素未谋面，自称为恶魔的黑红色雾团。
“那么...代价是什么？”
她更没有太多力气去应对又一场阴谋。
比起刚刚从奴隶市场逃出时的天真，现在已经失去大部分感情的她变得多疑，更别提这些时间的数次遇袭。
已经被欺骗太多的人，是不愿意打心底去相信任何事情的。
更别提与这身为大陆公敌的恶魔交易了。
是的，教团用一个虚假的敌人让自己内部保持团结，但现在，那些被忽悠的狂信徒，却让这个恶魔真正有了实体。
“代价？你的灵魂而已。”
“只要...这些？”
“你还嫌少吗？”
恶魔的声音慢慢渗入骨髓，缓慢挑动着051的情绪。
“不...”
想到德拉连死后的自己都不放过，偏偏要把恶魔信徒的恶名也加之于身，被将军之死裹挟着的滔天恨意便被点燃，让她再也顾不得其他。
所以，她闭上眼，做出选择：“既然她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名誉扫地，那就让她得偿所愿。
——我将成为你的信徒，一切悉听尊便。”
“所以，说出你的愿望吧。”
由黑红色雾气组成的恶魔攀上了她的后背，蛊惑着。
“我希望...华尔兹将军可以得救。”
——我希望...
“那么，我将实现你的愿望，我的第一个信徒。”
那一刻，少女的愿望凌驾于熵。
...
...
...
月光透过天窗照进牢房。
黑发少女靠在那里，眼中没有光亮，只是直直看向对面由石砖垒砌充满裂纹的墙壁。
这里是奥古斯都要塞城里市场中的一处隐蔽仓库，在被“高塔”及岗哨监视的要塞中，它是为数不多的暗区。
为棋盘状的道路布局得以让商会的耳目遍布各处，以防自己的“商品”趁着黑夜从高塔探照灯的盲点逃走。
周边宽阔一些的小径经常有军队走动，据说是因为第一次防守失利后由将军下令拓宽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至少面对攻城的大股敌人也能快速反应，不至于在太过拥挤的街道上白白浪费集结速度。
在黑发少女仍在发呆之时，一位长着兽耳，披着破麻布的少女走到了她的身前伸出了手，紧皱着眉头问道：“051，你...真的不和我们一齐走吗？”
她们是“奴隶”，因为有着过人的才能而被贵族们关进这里的奴隶。
虽然沙浦艾斯帝国一向对外宣称以实力为尊，有能力的人可以在这里荣华富贵，但事实却并不如此——大部分帝都外的新贵族都不容许任何平民有超过自己的机会。
这也是她们成为奴隶的原因。
“...”
名为051的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普通人身上也同样有着魔力，它们被用以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
高等级的禁魔锁链会隔断身体中的魔力与空气中其余的能量产生反应，从以阻止魔法的发动。
而低等级的锁链只会吸收被禁锢者体内的魔力，虽然同样起到了禁魔的作用，但后者比起前者，还会引起一系列的副作用。
就比如全身无力。
拥有魔法才能的她，脖子上戴着用以抑制魔力流动的枷锁，而那些商人显然不会将高等级的道具用在奴隶身上。
所以才会放弃与同伴一起离开。
“你们...走...吧。”
身上满是伤痕的051缩在了墙角，牙齿发颤着从嘴中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可以背着你。”
兽耳少女低下了头，话语中显然已经有了些许犹豫，硕大的尾巴也垂到了地上。
“喂，别说傻话了！我们根本没有带着这个废物的余裕！”
仓库另一角被隐藏起来的通道突然打开，从中钻出了一个年长的奴隶男性，小声呵斥着这个还有天真想法的兽耳族少女。
听到这话的兽耳少女本来想回身反驳，可051却拽住了她的衣角，用无神的双眼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
她突然明白，051根本就没想离开这里，“那...保重。”
“保重。”
黑发的少女摆了摆手，看着友人被拉扯着走进那条挖掘已久的逃生隧道。
但那些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奴隶们离开后，051的眼神却越发阴寒。
等待了一会，她站起身推开大门，引发了用以防止奴隶们逃跑的刻印术式。
一时间，整个奥古斯都要塞中充斥着警报钟声的回响。
“站住！举起手！”
卫兵们将武器对准了少女。
月光下，一向不爱说话的她却突然笑出声来。
“我要举报。”
稚嫩的脸上出现了这个年纪并不该拥有的狰狞。
——恶魔回应了她的愿望。
051回来了，她回到那个多年前懦弱无能的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