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非常胆小的人,无论何时都会害怕自己下一秒就突然死去,所以我从不相信人,不敢接触任何事物;就连坐在角落我都会害怕地板会塌下,天花板会砸下。家人强迫我吃下的饭我也会怀疑其中是不是下了毒。
我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只有脑海里有残留的声音告诉我“你本是已死之人”。
家人们面对这样的我愈加力不从心,于是他们将我送到了某家大医院——在印象里我只看见了数名身着白衣的“魔鬼”将我抬走,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虽然我不知道这家医院在哪里——这里的人也只会说我可以安心待在这里——但我想这里一定离我原本住的家很远,不然那些说爱我的家人就不会一次也没来看我。
或许,我是被抛弃了吧。
不知为何,在医院我感受到了家中所没有的安心感,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对死亡最诚实的地方吧。要是我真的被死神所传唤,那么我理所当然地进入那个遍布都是死亡气息的房间。因此只要我还没有被那群“白色魔鬼”给拽进那里,那我应该就是安全的吧?
带着这样的心理,我在这个空气中充斥着各种与生命关联的气味的空间生活着,我除了吃饭、睡觉与洗澡,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自己的病床上看着护士小姐给我带来的书——她只会把书放在门前让我自己来拿。因为我是个人套间,所以看书的环境很舒适。
虽说爱看书,但我其实并不是什么非常博学的人。我爱看的书多为简述各种人物故事的小说,原因是在我眼里,小说里情节都是已成定局的,要是我想知道这个人物的结局,那我只要直接翻到后面去看就好了,而不会被“未知”的未来所困。
看累了以后我会放下书本,随后透过窗户望向那蔚蓝的天空。
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生活在蓝天下的人们为何不害怕天空会突然砸下来,他们的安心,究竟从何而来?
没有人回答我。寂静的病房里,只有冰冷的空气与我背靠坐着。
......
时间这个概念在我所居的地方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但你依然能感受到时间在好好的运作。
金黄的阳光照进了我的房间;一眼望去墙上贴满了许多过去其他病房的孩子送给我的画,虽然现在那些已经饱受时间的折磨,但我依然可以透过那天真的画风回忆起我们在那时的欢笑。与其他病房同款的单人床至今都从未离开过这里,我想是因为上面已经沾满了自己的气息所以舍不得吧。床边有个高高的,装满书的书柜;以前我还得拜托护士小姐才可以拿到最高层的书,现在只要站在一张矮凳上就可以了。
我打了个哈欠,搔了搔凌乱的长发——我喜欢长发,它会给我一种安全感,就像躺在医院中庭空间种着的大树下一样,茂密的树叶所洒下的阴影给我一种于冬天被包裹在棉被里的温暖感。我没有去洗漱,因为我刚睡的是回笼觉。我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阳,我明白了现在已经是正午,但这并不重要。
我把脚套进拖鞋,接着走到书柜前;在一番搜索无果后,我拉出了放在床底的纸箱,从中挑了本青春文学类型的小说——最近我挺喜欢看这种小说的,可能是因为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吧。之后我将书双手护在怀里走出了房间。
这个时间大多数都聚在食堂或是在各自的房间吃饭,因此走廊非常的冷清;即使有路过的人我也不敢用自己藏在刘海里的眼睛去看对方。走廊听着最清晰的声音是我的脚步声;我默默走下最后一节台阶来到一楼;我看了眼旁边——我下楼的旁边正好是医院的后门——那里有翠绿的草坪,还有舒适的清风,但我是不会出去的,因为我惧怕外面的世界。
在我准备继续前往中庭时,不知从哪跑出两个正在追逐打闹的孩子,他们撞倒了我,再看见坐在地上的我他们没有选择来扶我,而是只留下了拖着长长尾音的嘲笑声便扬长而去。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突然发现刚被我护着怀里的书不见了。我慌忙察看四周,结果发现那本书正躺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上。
我被吓得退后了几步,就好像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我惊恐地僵在原地。大约有一分钟以后,我用拳头捶了捶胸口,在心中不断鼓舞自己“加油!”“只是出去一下捡本书而已!”后,我下定了决心。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向门口,每走一步都要花十几秒的时间去作思想工作;终于来到了门口前,我试探性地往外踏出一步,在接触到地面时又把脚给缩了回来。距离外面只剩两节水泥阶梯了。我的瞳孔震动着,全身都在流着冷汗,颤抖的手试图去让颤抖的腿镇静下来。但我最后还是失败了。
在全身都松了一口气之后我顺势坐在了地上。脸变得滚烫起来,因眼泪而湿润的眼睛也让视线变得模糊。我用饱含愤怒与无奈的拳头砸了下大腿。“连心爱的书都没勇气捡回来,所以我这种人才会被抛弃吗!?”我在心中如此呐喊道。
我用两只手的手背擦拭着眼泪,在擦净眼泪后,我看见了那本被我“丢弃”的书正在我的眼前。它是自己飞过来的吗?这是不可能的,是有人将书捡起拿给了我。我抬头试图看清那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拂的杨柳,她乌黑的长发正被风轻轻地撩起,被几根飘动着的刘海所遮掩的是她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眼;鼻子之下的可爱小嘴的两角微微抬起,她正对着我微笑。
她坐在轮椅上,因此我可以接住她双手递出的书——在看到她的袖子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薄纱似的白色长袖连衣裙。我将书拥抱在怀里,视线却离不开那位降临人间的天使。她用细嫩的手指拨开挡在眼前的刘海,以便用她那宝石般美丽的双瞳与我四目相对。
洁白的天使在阳光的护送下,降临在了翠绿的草坪上;她帮助了有困难的少年,在给予了他刻骨铭心的微笑之后,便随风回到了属于她的远方。
......
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至少住在医院的这几年来这点依旧没变;但现在我脑里竟燃起了一个念头——我想出去外面。
其实在医院里待一辈子也不错——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但是现在有个“外面”的人吸引了我;而这位罪魁祸首就是那位帮我捡起书的少女——看上去比我大一点。她很美,不止如此,我还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未知的吸引力;她的存在就像被搅拌的星空,承载星空的漩涡呈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梦幻,同时还拥有着黑洞般的吸引力。在我的世界里,那名少女就像只转瞬即逝的梦蝶一般,相遇时是那么的梦幻,相处的时间又是那么的短暂。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重复翻看记忆中的那仅有的几幅有她的画面。
“还能再见面吗...?”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下雨。手中的书已经失去了阅读的滋味,现在的我竟再次沉浸在了名为“寂寞”的感情之中。
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是办法。伴随着“嘎吱”声我下了床,没心再看的那本小说被我抛弃在懒得整理的被子上。
为了消磨此时的心情我决定看本奇幻类的小说。在书柜寻书无果以后我又像昨天一般从床底拉出那个装满书的箱子。其实书柜上大多都是一些现实题材的小说,不是说不喜欢,只是这类书我更倾向于在心情好到足以支持我对书中的每个文字反复咀嚼的时候看。
“找到了...”在搬出一堆书之后我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了心怡的书。
我从箱中拿出那本书——外表是绘本风的硬皮封面。在准备将搬出来的书放回箱子时,躺在箱底的另一本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躺在箱底的还有一本笔记本。
我拿起笔记本轻轻抚摸其没有任何图画只有一片黑的皮革封面;感觉不算久远,但既然我没什么印象那肯定也不是最近才有的。
出于好奇我打打开了笔记本: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成排密集的字,看字迹基本可以认出这是过去的我写的。接着是内容。写的好像是幻想类系的小说?就那种故事舞台并非现实而是虚构世界的小说——过去的我好像挺喜欢这种的。
我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最终阅读被迫停在了笔记本的第十面——看来当时的我并没有坚持多久。故事的内容并不引人入胜,而且还没写完;虽说无聊但我也没有感到厌恶,可能是因为这是出自自己手笔下的产物吧。我想一般人都是不会打自心底地讨厌自己的作品吧?就像一般的父母总是会爱着自己的孩子;我并没有讲些令人动情的东西,只是陈述了一种我所认为的出自人本能的行为。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留下这本笔记本,但原因大概率会是“出于无聊”吧。
双手捧着打开的笔记本;我就这么坐在整洁纯白的地板上没有做出下一步行动。我注视着本子上那没有后续的空白书页,心中升起几分奇妙的感觉。她的身影竟在此时出现我眼前:她的双腿应该是有什么不便,因此在幻觉里她也是坐在我的床上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
“......或许可以写点什么...”
我将笔记本写有过去字迹的几页撕下,之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支笔。
我关好窗,接着便出了房间。
......
走廊里很清静,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个医院里的人只会在天气较好时活跃,而像现在这种情况下能看到的人估摸着也就只有偶尔出现的医生跟忽视了吧。我们这一般不会有只来一天的“客人”,要是哪天见到了陌生人的话,那大可以将其当作日后同屋檐下的室友了。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呢...”
那位美丽动人的少女会是出于什么目的或是因为什么事而来到这的呢?于我眼中,她更适合待在风景宜人,身边有无数花儿围绕的田园才对。
我试图在脑中描绘出一幅美不胜收的画,但无奈我并没有亲身到过什么地方,为此可供想象的素材少之又少。真是遗憾。
不经意间脚已踏入一楼区域。我没有按照昨天的路线下楼梯——人在撞过板后难免会心生怯意,虽说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见她一次,但我还是更害怕自己的东西被人撞到外面去,光是回忆那个画面我的腿就颤抖不止。
我走在一楼走廊,途径还不忘观望窗外的大雨。也许是触景生情,我开始幻想在雨中的她:她或许会打着把颇有情调的伞,着一袭浅黄绿色的连衣裙,她坐在轮椅上,伞面挡住了她的眼睛与鼻子,唯有一抹微笑在外;配上雨滴敲打地面与伞面的声音,这便是一幅活灵活现的有声动态图。
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已经到达目的地。我踩上人工栽培的草地,熟悉且舒适的感觉由脚底涌上大脑,让人不禁想高呼痛快。中庭空间的玻璃穹顶正用自己身躯迎接着从天而降的无数雨滴,玻璃与雨滴的碰撞发出着节奏感十足的声音,那声音也让听者的大脑变得放松。
我望着并逐步走近那颗屹立于此空间中心的那棵大树;它很高,甚至让我怀疑再过个不久它会不会冲破穹顶去寻找自由——但那样我会寂寞的。我向它打了个招呼——我每次来都会这么做,在此之前我就已然与这位上了年纪的尊者成了好朋友;它陪我度过了在这的每一个四季。
我坐在大树粗壮的根上,靠着那结实的树身。将笔记本放在腿上然后打开,轻轻地打开笔盖;开始在脑中构思出想写的文字,之后就是用笔将心中所想之事带到纸上;笔尖与纸页间的摩擦声配合着雨声起舞。这是一段惬意、幸福与充满新鲜感的时光。从不敢亲身去窥探时间的我现在竟正用笔去创造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小说里所描述的世界是独立存在的,但同时又是只属于我的。最重要的是,我并不会对那由文字所构成的世界感到害怕。
我看着自己笔下的她,那天使般的形象再次于脑海中浮现出来。是她让我重新拾起了对世界的好奇,尽管还是无法踏出此地,但我依然以某种形式拉近了与世界的距离。
真想跟她好好道个谢。
忽视时间的流逝,一个人在大树下书写下心中所盼的事物,属实是人间的妙事之一。
不觉间手已经累了;贴心的长发也在此时从肩滑落在纸页上挡住了下笔的位置,看上去像是在提醒我不要太过劳累。我顺了它心,拨去长发合上本子,身子瞬间放松下来,而后我整个人靠在大树强壮的身躯上。明明身体没做什么运动却依然会感到疲劳,人还真是娇贵的生物。
我缓缓闭上双目,想通过背去感受大树生命活动的迹象。起初只听得见雨滴的拍打声,少顷,我又听到了轻微的鼾声,原来大树它在睡觉吗?!
就在我打算开始思考大树到底睡了多久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的好像是人的鼾声,听上去是个女生。
说是被吓睁开了眼也不为过。我在慌乱中睁开了双眼,在扭过头去看右边时才发现正熟睡在自己身旁的她:她轻闭着双眼;乌黑的长发被一齐梳在左肩前;樱花同色的小嘴小幅度的一闭一合。今天她也依旧穿着那件薄纱质感的白色连衣裙,令人瞩目的是她没有穿鞋,洁白可爱的小脚以最原始的形态呈现在我眼前。
我瞟了眼呆在她身旁的轮椅,不禁思考她是何时来着的,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如此安心地睡在我身旁。
我默默注视着她的睡脸,现在的她没有了昨日那般“天使”的感觉,更多的印象为“只是一位可爱的少女”。可能也正因如此此时的我才没有像自己预料中的那般惊慌失措吧。果然比起全知全能的神,人还是更会去亲近与自己同为人的对象。
雨声抓挠着我的耳朵,这让我产生了睡意。
我最后觑了眼她,接着便合上了双眼。世界只剩下了雨声,及她的气息。
......
我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我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然后病房的门径自打开。我斗胆下了床,胆战心惊地走到能看清门外状况的位置,结果望到门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原;我顿时被吓得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同时发现门外的草原上有个人影。我想起身去到那个人影的身边,但直到梦醒为止,我都只是坐在原地,伸手去试图抓住那遥不可及的人影。
到底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此时刚睡醒的我完全不理解。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刺激自己双眼的是医院内的灯光,透过穹顶的我发现雨已经停了,而夜色也早已悄然洒满在我的身上。
“早上好。”
我被吓得一激灵,当即转头去看那位跟自己打招呼的可爱少女,可惜在窥视到其面貌后又狼狈地挪开了视野。我不停偏转自己的头,试图找到一位能带走自己的护士,但无论怎么找这周围都只有我跟她二人。
“嗯?你在害怕我吗?”她自行用自己稚嫩的双手推动着轮椅靠近我。
我手足无措地否认,最后站起身想要离开。
“等一下!能让我去你的病房吗?”她这次抓住了我的手。
我能感受到只要自己愿意用力随时都能睁开她的手,但我没有那么做。我战战赫赫地看着她的眼睛,本来还祈求能从中看出她开玩笑的意思,就像平时护士们逗我玩那样,但是任我怎么仔细观察能从她眼中寻得的都只有毫不动摇的认真。
我在心中举棋不定,印象里自己最后是稍微地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就慢吞吞地来到了我的房间。
我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接着回头看向正面朝着窗外的她,月亮将自己从太阳那偷来的光芒尽数送给洒在了她皎洁的连衣裙上,微风轻轻吹动起她漆黑长发的末尾。那一刻我有些害怕,怕她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住在月亮上的仙女。
或许我是真的怕她逃走,身体竟然主动靠近了她,但当她突然笑容灿烂地回头看向我时我惊得退后了两步。
“你房间里这么多书啊!”
她的眼神是多么纯真多么耀眼,明明自己在此之前还是个面对什么事都担惊受怕的家伙,此时此刻却想冲上前去抱住她。
“说起来你手里这本笔记本,难道是你自己写的小说吗!”
她的话差点吓得我摔倒,反应过来后虽然腿没有软下去但手已经手舞足蹈起来。
“可以给我看看吗!”
月亮在嘲笑我,月亮一定在嘲笑我!她直接坐在地上读着我的小说——开始我还有些担心她能否看懂我的字迹,但见她认真的样子我勉强没继续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她的连衣裙落在地板上,此时的她在我看来就是“含苞待续的少女”这个形容的具象化,但是她早已让我心中的某样东西盛放,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现在的我才只敢盯着月亮,看着月亮嘲笑我。
“我们逃走吧。”
她冷静的话语促使我立即回头,那是我从她口中听到的温度最低的语气。
“逃走?”
“对,从医院逃出去。”
我咽了一口水。
“逃去哪。”
“另一个世界,或者说是去找另一个世界......你不愿意陪我吗?”
我忘了自己的回答,只知道我陪她穿过幽静黑暗只点缀着绿光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轮椅的车轮声在脑海无序的此起彼伏让我根本没法判断过去了多久。她对我笑了,我便有了勇气偷溜进保安室取走钥匙一起从医院的后门离开,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小说里情节都是已成定局的——我看不到自己的结局,但难道自己结局也早已注定好了吗,只要我继续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就可以到达那个最美好的结局了吗?她依旧对我笑着,我的嘴角也不禁上扬,视线扫过夜空与被风吹动的野草——世界原来这么广阔吗,空气原来这么清新吗。不远处的树林从中似乎零星射出的光芒,树林的另一头就是桃花源或她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吗?
我不再胆小,只要这位白色的天使仍向我投来微笑,那这个世界就不会崩塌,我爱她。
“不要离开我哦。”
于2023.9.4起稿至2025.10.31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