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吴妄只是回答了一个字。
陆巧巧，她也是说喜欢自己啊，陆巧巧和潘多拉同为吸血种，但陆巧巧是别有用心地接近自己，那眼前的潘多拉，她……也会是吗？虽然潘多拉十二年前救了自己，并将自己带到了姑姑身边；虽然她刚刚也一直保护自己，眼中的柔情也似乎并不是假意。
可是吴妄的心中，终究有着顾虑。
十二年，于人而言，那就是人生短短，经历不了几番十二年，看不了几轮春天和秋天。时间会化身白驹，昂首嘶鸣，那风驰电掣般的马蹄会公平地从每个人身上辗轧，人们被时间重重地踏过之后，就跟着皮肤皲裂，银发遍生，谁也逃不离；但这些不老不死的怪物们，时间忘记了驶向他们，就好似时间刻意避开了这个群体。对于长生的他们来说，十二年，算不得什么长。他们有无数个十二年可以去挥霍；他们有无数个十二年可以去打算盘；他们有无数个十二年可以去感受何谓活着。吴妄羡慕他们的永生，但不愿体会他们的永生。因为他知道，这些怪物们都是活在过去的，他们不属于当下，也不属于未来。现阶段没有时间点能归纳、收容这些旧时代的亡魂，他们在现有的时间里无法扎根。所以他们活着的时候好像从来都不会死，举目望着的，是古往今来的变迁，是沧海更替为桑田。生命漫长无涯，一眼望不到边。可一旦他们死了，又好像从来没有活过，只在这浩浩荡荡的人间，留下一抔残念、不可燃烧的灰。
灰……不，是陆巧巧，她能委身潜伏高中三年，只为了某个引诱自己去江大的计划；那这十二年，潘多拉，会不会是在下一盘更大、更偷天换月的棋?吴妄不知道，也不敢想。
吸血种，终归和人类是不同的物种。老祖宗的训诫很对，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吴妄不知道那些异族者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怀以何种目的，要找上自己。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是想要当做口粮吗？吴妄没见过有人会在一包零食旁边蹲三年的。何况陆巧巧说自己的血味道并不好；潘多拉那与陆巧巧相反的答案，反倒更像是怕自己伤心而给出的哄小孩子般的阿谀。可吴妄又怎么会因为血的味道好坏与否这种奇怪的比拼点而影响自身的情绪呢？
吴妄的内心在思想的浪潮中奋力挣扎，今天下午的事，给了他很大且很矛盾的冲击。如同有人带着拳套一击重拳击中心脏，然后拳套里面伸出一双葳蕤芊手，抚摸着刚刚打过的地方。
他知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如罂粟花一般的怪物，外表妖娆，花开不败；但实际，又处处散发着毒性与糜烂。并且这些外观绝艳实则喜欢生啖人血的怪物们就在他眼前出现，向来不信神魔、不念诵经文的他，也得认了；但他又得知，这些怪物们，也像人类一般有黑也有白，吸血种们，也有着世间人类所拥有的情感与百态……他眼前的就有对血无比贪恋而且一直伪装在自己身边的陆巧巧，有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吸食人血的那位小卖铺老板，也有始终对自己展露温柔的潘多拉……
他刚刚才明白，陆巧巧三年前说喜欢，是心怀鬼胎；而又在不久前，被另外一只异族，朝自己说出了喜欢……
吴妄就这样一直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潘多拉见吴妄只回了一个噢，心情难免低落。但她也没有接过这句敷衍的话再说些什么。只是问吴妄要不要喝水。吴妄想了想，接过水瓶喝了一口。然后继续陷入了思考当中。
潘多拉将吴妄喝剩下的矿泉水倒出一些，仔细地替正在出神的吴妄洗手、擦脸，接着用纸巾轻缓柔和地吸干皮肤上多余的水分。再用剩下的不多的水，给自己简单的擦了擦。
将自己现在能表达的好都留给了吴妄之后，她就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吴妄正在思索的脸。看着看着，潘多拉就无声地、浅浅地笑。
夏天昼长夜短，夜晚总是迟到的，即便如此，此刻的俩人就这么在郊区的小土山旁边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头。
她好像确实和陆巧巧不一样，在潘多拉身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踏实的感觉，甚至好像是……满足?很奇怪……吴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自己都想法很危险，但心又不自主地往这想法上去靠。
应该是晚霞太漂亮了吧，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放松了。吴妄想着，便抬头远眺艳如火烧的天空，转眼望了望璀璨金黄却又慵懒的云，再低眉看向了身边的潘多拉。
潘多拉就这么坐着沐浴在晚风中，金发微微随风而动闪耀着粼粼的光，衣袂也卷起层层波浪若隐若现地露出白皙柔嫩的皮肤。暮光照过小山坡，打下一束光亮，撒下一片阴影。潘多拉半张脸迎着光妍丽美好，半张脸在黑暗中晦暗看不明朗。
真像啊，她好像对自己和他人的态度就是这半明半暗的一张脸。这么漂亮的女孩，对自己热，对别人冷，谁会心中不竖起骄傲的小红旗呢？
吴妄也知道，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侧着头看着自己。累了，她就望向远处静谧的土丘，看向被风来回吹起的、往复飘扬的落叶，然后再度用温柔的眼神视向自己，无声无息。
吴妄呆呆得出神，原来，不是今天的晚霞漂亮……何为不可一世的芳华绝代之美，何为天下无双的遗世独立之人。
明明是令人畏惧的凶残猛兽，明明是她自己也说是丑陋的生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眼前的场景让自己巴不得时间能够暂停，为什么自己的心中会涌上难以言喻的情愫。
潘多拉此刻也在看着吴妄，两人就这么一直对视着，眼神交替，谁也没有挪走视线。直到落日收走了潘多拉脸上最后的一道光，吴妄这才回过神来。
天黑了，夜晚铺天卷地、袭击了整个世界。
“阿妄，已经晚上了，你肚子饿吗？”潘多拉在黑暗中轻轻开了口。
“嗯……有点吧。”
“阿妄来我家吃饭吗，我做饭给你吃。”
“不了，我得回学校了，一下午都没有上课，得回去上晚自习了。”吴妄挠了挠头。
“欸，学校现在回不去了哦。”
“嗯?为什么?”
“陆巧巧一下午都没见踪影，班主任已经当做失踪案情报警了。你们班这两天应该都不上课了，得配合警方调查。”
“你怎么知道的?”
“我加了你们的班级群。”潘多拉说着拿出手机递了过来。
手机的光一下子照亮了吴妄的身边，像是这黑暗中唯一的依偎，逼得吴妄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吴妄低头看向了手机，是班主任在下午五点钟发的消息，说陆巧巧失踪了，并让同学们不要声张，配合调查。吴妄所处的市二中，是一所重点高中，学生们大多很自觉，班主任并没有收走同学们的手机，所以有急事也发在了班级群里。而吴妄带老人机只是他想更加地约束自己，不过如果有类似的紧急通知，因为老人机没有安装这些社交软件，吴妄往往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然后吴妄再顺势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夏天的夜，果然黑得很晚……
吴妄打着手机手电筒的光，看着原先陆巧巧的方向，却发现连灰都已经被风刮没了，已经四散进了周围的泥土里。
吴妄叹了口气，罢了。她本就不是真心相对。刚刚她淡漠刻薄又贪婪渴血的模样，或许才是她真正的嘴脸吧。只是，回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好受，哎，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不，这轮瞎了眼的明月所照的应该已经是化粪池了吧……
潘多拉看到了手机光映射下的，吴妄略显复杂的神情，大大地张开了双臂，一把将吴妄抱住。然后用手将吴妄的头按在自己有着曼妙曲线的胸口上，光洁的下巴抵着吴妄的头。
吴妄的脸此刻陷入到了如春天般柔软舒适的感触之中，遵循本能晃动脑袋蹭了蹭。然后察觉到了自己不能当禽兽，便连忙再次挣开。潘多拉也没有强行按住吴妄，仍他脱离。
吴妄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好似在发烧的脸，刚要开口，潘多拉便将一根手指竖在了吴妄嘴唇上，轻轻压了压，然后摇了摇头。
吴妄怔了一会，点了点头。潘多拉这才拿开手指。
吴妄觉得自己刚刚的行径很尴尬，将手机递回，然后很懂味地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我说怎么班级群里除了任课老师之外，学生们的人数不对，一直多了一个，原来是你。我也没认真看过群里的人，而且他们的网名和真人，我也很多对不上的。”
然后吴妄又想了想，还是说回了先前回家的那个话头。好像刚刚是因为自身的窘态临时起意而说话跳脱。
“那如果要接受调查，我就更应该回去了。”
“阿妄不用回去，你今天请假了，你今天是因为爷——”潘多拉顿了顿，带着歉意改了口，“是因为我胡说八道的借口，请假了。而且我问过给你批假的那位谭老师了，他还对警察担保说你在医院里，你是个好孩子，和陆巧巧的失踪不可能有关系。”
“可同学们都知道我和陆巧巧是——至少以前是——至少以前表面上是……如果一问，不也要调查我的吗？”
“没关系的，阿妄，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外加有老师给你做担保，警察并不会怀疑你的。而且你没有做亏心事，不用怕调查。真查也查不出什么来的。反倒是陆巧巧，无父无母无亲戚的。她活了这么久，伪造的资料里总有东西是对不上的。一查，她才是可疑的那个。”
“她活了这么久?嗯?她活了有多久？”
“两百多年吧，她最早所处的年代，是大夏的清时期，那时候，皇帝还是家庆。”
原来是个这么老的女人，还和自己谈起了恋爱，吴妄心里苦。然后又看向了潘多拉。
眼前这位活了两千多年，那……
潘多拉看着吴妄用一种吃了黄连似的表情看着自己，结合此前的话题，她知道吴妄在想什么。于是伸出手指，也不用力，只是在形式上弹了弹吴妄的额头，然后漂亮的眉头锁起。
“阿妄!我……我这么多年也不是一直醒着的，我也……我也是会睡觉的!睡觉的年龄，它、它不算的!嗯，不算的!”潘多拉带着点小着急。
这是诡辩……但吴妄没有拆穿。
“那你醒着的时间有多久?”
“唔……我想想，好像……不太记得了，醒着的时候，是断断续续的，不太好算。”潘多拉思索了一会。
吴妄表情更苦了。
“哎呀，阿妄你还嫌弃我!”潘多拉轻嗔。
“不嫌弃……不嫌弃。”吴妄不敢。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潘多拉眉头展开，饶了绕鬓角的金发，又露出了笑容。
“你会读心术吗，或者之类的?”吴妄想起了什么，又问。
“不会，怎么了?阿妄?”
“那为什么我每次没说话，你却好像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呀，我一直守着你，远不止十二年……
这句话潘多拉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温柔尽藏于心底，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说:“因为我是阿妄肚子里的蛔虫呀。”
“你真的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哪有这么形容自己的……你是外国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我来大夏很多年了，我就是阿妄的蛔虫。”
你来大夏多少年了？吴妄刚想问，又觉得会听到一个不好的答案，便吞回了肚子里，索性不问。还是说回了正事。
“那学校不去的话，我也得回家里，不然姑姑会担心的。”
“没事的阿妄，你姑姑那边我早就联系过了，我说学校有事放假了，你姑姑问我是什么事放假了，我就和她说了。然后我说可不可以让你今晚留在我这，她很赞同你在我这过夜呢。你姑姑说，可以熟络熟络感情，只是要麻烦我照顾你啦。”潘多拉更开心了，将手机再度递了过来，笑靥似能生花。
过夜……?吴妄看着手机里面二人来往的短信，陷入了沉默。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姑姑心这么大?这十二年没见的人，哪怕当初是自己的恩人，这都十二年了啊……姑姑心就这么放得下?就这么信任当初带自己回国的那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女人?
“好啦，阿妄，走吧!上车——准备回家!我给你——做饭吃!你之前的疑问，我还没回答完呢，正好今晚和你细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的啦。”潘多拉带着雀跃。
“啊，可是，可是，我没有换洗的衣物，大热天的，而且身上这么脏，总不能不洗澡吧，对吧。”吴妄仍然试图挣扎两下。
“嗯……阿妄是个爱干净的孩子，那……我们就先去趟超市吧，买点菜，然后，我再随便给你买套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凑合一下今晚吧。”
“啊?啊!不用破费……我回家就好了。”
“不破费不破费，阿妄，走吧。你今晚想吃点什么？”
“那，我……我今晚睡哪啊？对，今晚睡哪？”吴妄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他觉得能绝杀。“总不能和你一起睡吧，对吧，男女授受不亲，这多不好意思。”
“我不介意阿妄和我一起睡呀，倒不如说，我很愿意?不过嘛，我尊重阿妄的想法，这样吧，我睡沙发，你睡我的床。”潘多拉说完就想拉着吴妄走。
“大人，这可使不得啊!这可使不得啊!这就更难为情了，哪有让客人睡床、主人睡沙发的道理啊。”吴妄心中呜呼哀哉，这对话不符合常理啊。
“我不是什么大人，所以使得、使得。阿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嫌弃这张床我睡过——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嫌弃，不嫌弃……”吴妄还是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