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妄吃准了潘多拉是一个人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直觉如此。所以用床的数量来推辞，没想到还是没能逃掉。
两人走在回到车子的路上，潘多拉背着手走在前边，吴妄拿着潘多拉的手机照着光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会，吴妄停住脚。
“潘多拉。”吴妄说。
“嗯?”这是吴妄第一次叫潘多拉的名字，她也止住步伐，回过身子看向吴妄。
“你不用照吗？”
“不用的，阿妄。我能看得见。不过，哪怕在黑暗中并不会受到影响，我有时候也会下意识地打着光去看东西，会觉得，踏实一点。”
吴妄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回了一句客套且万能的话。
“不管怎么样……小心点。”
“收到。还有，阿妄你才是，要小心脚下。”潘多拉回以笑容。
吴妄还是将手机的光斜过一些，照亮了潘多拉前方的一小片道路。刚回过身的潘多拉顿了顿，这次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短暂地驻足之后接着向前走。
跟在后面的吴妄看到，她的脚步更轻盈了，背在身后的双手，食指也在有节奏地动着。
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却能这么高兴？
两人继续走在没有路灯的郊区小路上，唯一的光源就是吴妄手中的手机。他走一步，光就摇摇晃晃地往前一步。光圈打在坎坷的路上，照亮了附近的坑坑洼洼，光圈的中间，还有一个窈窕且此刻灵动的黑影。
吴妄不知为何，望着地上潘多拉的影子，觉得很落寞。他的心中涌上了一线孤独。他说不清楚是因什么而失落，也说不清楚是为了谁而失落。是因为地上只有潘多拉单薄的影子而心生寂寥吗？是她以前没有收到过多少关心，所以一点小事，就可以让她很满足吗？为什么觉得有点可怜呢?还是说?吴妄也理不清。
他想说话，又怕唐突。吴妄莫名其妙地有些恼，两只手抓了抓头发。地上的光也随着吴妄抓头的动作而乱摆。
潘多拉看到地上的光四散，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了吴妄乱蓬蓬的头发。她伸出手，将吴妄的头发打理平整，又轻轻将手附上吴妄的脸颊。
“怎么了，阿妄?有什么不开心的吗？”潘多拉揉了揉吴妄的脸。
吴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像之前一样有所闪躲，就这么站着，让她揉。
脸颊上传来的微微凉意，在夏天里很舒服。手的主人，动作也很温柔。吴妄渐渐沉住了心。
只是，吴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来想去，说了一句烂话。
“你们，也是有影子的吗？”
潘多拉知道吴妄刚刚想的和现在说的不是一回事，但也没有指出。只是笑了笑，说，有的。
吴妄轻轻应了一声，以示自己知道了。随后两人再度向前走去，只是这次，潘多拉勾住了吴妄的手，并肩而行。
吴妄刚开始想挣脱，但潘多拉小声说:“阿妄，这里没人看见，可以就这样让我拉一会你吗？就一会。”
“这不是有没有人看见的问题啊。”吴妄握着手，身体感到很舒服，但他的思想告诉他，不该这样。
“阿妄。”潘多拉声音婉转曲折，叫的吴妄心头一颤。
……
于是两人就牵着手，直到走到了车子旁。
原来自己白天的时候跑了这么远吗，走路走了一个半小时了，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吴妄松开了手，坐上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打开车顶灯，低头看了看刚刚还和潘多拉紧握着的手，手心里全是因为紧张出的汗。
吴妄顿时有些窘迫，这手黏糊糊的，还握了人家一路……不对，自己在想什么，还考虑人家嫌不嫌弃自己?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和一只吸食人血的怪物握了这么久的手?难道我不应该害怕吗？而且她之前摸脸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拒绝。明明心中，应该还是有芥蒂的才对啊？可为什么刚刚，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反倒是看着潘多拉的影子觉得她孤独?看到她因为自己把光偏过去一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心，而有点……怜悯?这是我在面对一只吸血种时，该有的情绪吗？吴妄再度质疑起了自己。
我变得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考虑潘多拉是不是孤独，会在乎她以前是不是不好过……自己平时也不是这种爱操心的人啊。是因为眼前的潘多拉对自己用了什么吗？就像今天陆巧巧第一次流露出那种可怕的气息但又让我很快静下来的那种类似的能影响人情绪的法子吗？可吴妄潜意识又觉得不是这样，他就觉得，好像真的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但又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安心与自在。
潘多拉对吴妄很自觉地坐在副驾驶这一行为很开心，然后看向吴妄，发现吴妄正对着他自己的手怔着发呆。随后潘多拉顺着吴妄的视线，看了看吴妄手心里的汗，又将自己的右手举起，目光对向因握了一路而沾染了吴妄汗液的右手，仔细看了看。然后……然后她也不擦，只是从车上抽了一张湿巾，想给吴妄去擦。
吴妄在车顶灯的照射下，发现身边的影子有所晃动，思绪快速拉回。吴妄看到潘多拉正在抽湿巾，一看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吴妄眼疾手快地，拿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
“欸，阿妄，不要，脏。”潘多拉轻轻地责怪吴妄。
“脏?”吴妄一挑眉，“你手上也全是我的汗，你怎么不擦擦你自己的手?你快擦你自己的。”
潘多拉一听，反而将自己的手优雅而缓慢地往鼻子旁送去，嗅了嗅。
“我不嘛，我喜欢阿妄的味道。”
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让吴妄的脸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发烧了，他又败了。
……
等车子开到了超市，已经十点多了。潘多拉准备重新带好帽子、口罩、墨镜。在潘多拉整理的时候，吴妄发觉原来白天为了躲警察，已经开出去这么远了。
又想到了警察其他相关的事，吴妄问到:“今天白天为什么会有警察，我明明没有报警的呀。”
“喔，这个呀，是，围观的，群众，报的警……”潘多拉正在带口罩，后半句因为正在戴口罩这个动作而听起来有点嗡嗡的。
“嗯?他们为什么要报警，难道真的觉得是我在欺负你吗？而且有必要那么大反应吗？我当时看上去有这么……凶吗？”
“阿妄就是欺负我，你当时可凶了。”潘多拉一边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这句话，一边扎着马尾，然后将马尾送到鸭舌帽里盖住。
吴妄看着潘多拉的动作，心想，原来之前带帽子的时候是扎马尾带上去的吗，然后摘下帽子又把马尾松了吗？我都没注意到……然后才反应起刚刚潘多拉说的话，噎住了，只能喔了一声。
潘多拉哈哈笑，然后带好了墨镜。
“那你，没事吧?他们没记下你车子的牌照吗？”吴妄自己都没发现，他下意识地在替潘多拉考虑问题。
“应该是记下了，但……没事!我的牌照是假的，我在牌照上面垫住了一个数字，我把那个扯掉，那个数字就从6变成9啦。阿妄，我聪明嘛？”
“你聪明个鬼啊，这是犯法的啊！”
“好嘛好嘛，我下次不敢了嘛。”
看着眼前这只对人类现代法律法规有点漠视的吸血种，吴妄有点无奈。又想了想，也难怪，她身份证肯定都是假的，何况牌照。
“下车嘛？阿妄?”潘多拉征询吴妄的意见。
“下车吧。”吴妄解开安全带，推开了车门。
“你每次在这种公共场合，都要遮住自己的脸，是怕有人搭讪吗？”下车的吴妄，看着潘多拉，问道。
“是哦，那我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喔，阿妄会难过吗？”
吴妄本想说，不会，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这，又是，怎么了？
我难道还真舍不得这个明明只认识了半天的潘多拉?她十二年前和我有过接触，但我真正认识她也就是今天啊?为什么呢？
潘多拉此时又从背后抱了过来，依然像是能知道吴妄在想什么一样，潘多拉把头放在吴妄肩膀上，将口罩扯开一点，对着吴妄耳朵吹气，轻声呢喃:“我之前不是说，是只给你看的吗？阿妄?”
吴妄耳朵被潘多拉送进一点气，身体一软，也一哆嗦。
感受到吴妄抖了一下，潘多拉轻轻笑出了声，然后从吴妄背上离开。
潘多拉不再逗弄，对脸上再度染上红色的吴妄说:“其实，知道我长什么样的人越少越好啦，这样我下次换身份的时候更方便一点。当然，先前说的，只想让阿妄看也是真心的。我的确只想给你看嘛。”
下次换身份的时候方便一点……吴妄冷不丁的想到了什么。是啊，她是不老不死的……等又过了一个七八十年，她还会有换身份的时候……自己先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会是因为这个吗？因为她是永恒的，是自己对于永恒的她，走过的这漫长的一路，而替她感到孤独吗？还是，因为自己，不是永恒的，自己不能陪她走这么久……?
吴妄不敢想了，他又想到了奇怪的念头，本不该出现在脑海里的，奇怪的念头。自己怎么会冒出陪她走人生路的想法……
吴妄今天老是发呆，潘多拉并不催促，就在旁边等着，安安静静地陪着吴妄。
吴妄再次从自己觉得可怕的思绪中剥离出来。
潘多拉见吴妄像是走出了思考，也并不问——阿妄想说自然会说的，今天发生了很多事，难免会有些多想，阿妄不想说，那肯定就是没到时候，我也不会去打听，给阿妄一点时间，我相信他。就指着超市旁边的菜市场很贴心地转移了话题。
“阿妄，今天的菜市场，这么晚了都没关门，是不是在等着我俩呀？菜市场的菜，比超市新鲜，先去菜市场看看吧？”
“好。”吴妄看向潘多拉指的方向，点了点头。
两人走进了菜市场，在一家看着货色新鲜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阿妄晚饭想吃什么？噢，应该算宵夜了吧。”
“嗯，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菜市场摊位的大妈见一男一女走了过来，这么晚了还有买菜的，非常热情。用带着江浙地区吴语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说:“二位呀，你们随便挑，随便选噢。我这边的菜啊，都是好新鲜的嘞。”
虽然菜市场是比超市新鲜，但这都一整天了，能新鲜到哪里去……还有，这洋夹土的普通话，听着真让人糟心……吴妄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
“请问这一捧上海青，多少钱？”潘多拉用吴语问道。
吴妄听到潘多拉说吴语，吃了一惊。倒不是他因为潘多拉会说吴语而吃惊——她在这里这么久了，在江浙省少说也是十二年往上了吧？会说方言都很正常。他吃惊的是，潘多拉的吴语说的很好听，真真应了吴侬软语这个词。
菜市场大妈见潘多拉说了一口地道的吴语，也不再强迫自己说普通话，也用吴语，在看不到潘多拉脸的情况下昧着良心夸了一句:“美女。”然后接着说:“你真有眼光，这小青菜啊……”
潘多拉转向吴妄，像是在得意一般的抬了抬下巴。然后凑到吴妄耳边小声说:“怎么样，阿妄，不难受了吧，快夸我快夸我。”
她知道自己听这种不洋不土的普通话难受?吴妄失声笑了笑，说:“好好好，棒。”
大妈见二人举动这么亲密，又是咬耳朵说悄悄话，又是好好好的，便转了转眼珠子，说:“美女啊，你看这个，这副大腰子，你买回去给你男朋友吃，多吃几顿，保管他晚上……”
吴妄急了，也连忙切换到吴语，说“诶诶诶，我不要大腰子!我也不——”
潘多拉打断了吴妄说话，对大妈笑着说:“好，给我包两份。”
大妈赞叹地对潘多拉竖起大拇指。“哎唷，这位小娘，真有眼光，你可有福咯。”
潘多拉还是对着大妈笑笑，然后冲着吴妄略微低下墨镜，眨了眨眼，随后又带好，正过身子，重新对着大妈。
……吴妄说不出话。
“美女，其他还要什么吗？你看这个，我和你说，我们家啊……”
然后潘多拉就买了很多菜，两人的四只手都提满了东西。
临走前，大妈还恭维潘多拉胸前那个黑色手掌一样的印花很有个性，末了，看了看周围，又语重心长地说，看在你买了我这么多菜的份上，悄悄告诉你，你这件衣服还是少穿，咱江南姑娘保守，你这手掌图案在胸口这个位置，个性是个性，但穿出去会有人说闲话的。
潘多拉点了点头。然后和吴妄转身走到车上。走的时候，潘多拉一直在颤抖，好像在忍着什么。
到了车旁边，准备打开后备箱放菜的时候，潘多拉终于是憋不住了，笑声的开关随着后备箱一起打开。
“哈哈哈哈哈哈……印花，阿妄，你说那个人，如果知道这不是印花图案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你就没有一点身为受害者的自觉吗？”吴妄从大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一直红着脸，现在脸更红了。
“啊？我是受害者吗？那我也是阿妄魔爪下的受害者，我挺乐意的呀。”潘多拉再度发笑。
吴妄沉着脸，努力调整好脸色。然后关好后备箱，推着潘多拉进了超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