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风雨中似在摇曳的大厦,短暂地失神之后,墨子棋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迈开步伐。陈总治跟在她的身后,伸手,后方卫队也呈扇形慢慢将大厦门口包围。那些滞留人员在这同时被带到一楼的咖啡厅,只留下金碧辉煌的大堂,孤独地亮着白晃晃的灯光。
墨子棋于电梯门口站住不动。陈总治赶紧加快两步上前,按下电梯后,半弯下那现已凸出的腰。露出他几十年前,尚是个干部秘书时,常露出的那种微笑。等待眼前这位‘怪物’施施然踏进电梯,才转过头,面色一变,向身后始终默默跟着的卫队队长做了个禁止的手势,比了个眼神之后,跟着进去,按下顶层按钮。
电梯无声奔驰,沉默笼罩。
“呀,这套衣服都湿透了。”陈善民先行打破僵局,脸色再变得和善,讪笑着拧了拧西装的下摆。接着,看向她因浑身湿透而黏在身上,勾勒出近乎完美曲线的卫衣和休闲裤,试探性问句:“要不要帮你准备新衣服,我们换了再聊?”
墨子棋环顾四周一圈,摇头。狐狸面具上残留的水滴因此摇伞似地溅射出去。冷冷说:“不用。几个话题,占用时间不到二十分钟。”
陈善民有些为难地指指:“可你的衣服......”
她瞥了一眼,默默点头:“稍等。”
电梯很快停稳。在后者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墨子棋快速走出几步,环顾周围的电梯间,确认面积足够之后,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瞬间散发出淡蓝色的光。与此同时,几缕白汽从她的卫衣中被慢慢逼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卫衣,包括下半身的休闲裤,全都由此变回了它们原本那副干爽,宽松的模样,仿佛神迹降临。
“这样,可以了吧。”
他踏出电梯,朝右侧的会议室伸出手的同时,不禁感叹:“哦哦哦,真是方便啊。”
墨子棋不适应似地摘下兜帽,甩了甩近乎及腰的墨黑长发,跟他走进会议室,随意拉过一张椅子落座。“在有些地方,确实挺方便的。”
陈善民的视线在那着实不常见的美丽秀发上停留片刻,坐在最远处中央的‘主人位’,叉起手来,笑道:“比方说,弄干头发?”
她点点头,轻轻将颊边的几缕青丝挽到耳后,说:“对。”
“留这样长,难打理也不奇怪啊。”陈善民的语气涌上几丝暖意,望着天花板,喃喃回忆道:“说起来,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也喜欢留长发。每天起床洗完头,都像打仗一样。尤其是快迟到的时候。”
她迟疑一会儿,说:“网上疯传你女儿叫陈圆,在国外的什么什么大学就读,还对你说过不想回国,国外的学业研究更加自由之类的话.......”
他朗声笑了,更加随意地翘起腿。倒是很快脱掉了平时作为总治的和善面具,摆了摆手,语气洒脱:“都在放屁。我陈善民的女儿,要是这么轻易就被他们知道在哪读书,那还得了?情报保护还做不做了?保卫局的那帮人,全都得下岗。”
墨子棋沉默半晌,摇摇头:“我从不当真。也对你女儿在哪读书没什么兴趣。闲话可以以后再谈,现在,开门见山吧。”
闻言,陈善民立刻坐直,收敛了刚才只显露片刻的本性。好像他的身上,有什么一按就可以随时切换模式的开关一般。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正经,略一点头,微笑道:“好。洗耳恭听。费这样大劲,这么招摇地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北辰市尤尼斯集团的星海大厦项目,你知道吧。”
沉默少顷,墨子棋望着对方,终于道出来意。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与陈善民的想象相去甚多——所幸,从政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他瞬间回忆起了与此有关的资料,镇静下来,说:“知道。要将星海大厦作为它们旗下星海产业规划公司的总部,今年三分月开建,后年完工。所有手续都已经批下来了,没什么问题......”
“工程考核。”
但这话很快被对方打断。
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一次讲话时被打断,是什么时候了。因此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什么?”
狐狸面具死死凝视着他的面庞。用毫无波动,毫无感情可言的语气,墨子棋重复一遍:“五天之后,即八月二十号,我希望你可以再对正建的星海大厦做一次工程考核。”
本以为会对对方造成的震撼,并未持续很久。思索片刻之后,他很快收敛笑容,支起手,有些为难地回复道:“我想你应该清楚,尤尼斯集团是我们党派强有力的支持者之一。上次大选,如果不是时任总裁墨先生出资大力支持,还在北辰附近的新区投资了三个商业聚落,我现在,很可能没有坐在这里,跟你面对面的机会。”
她淡淡说:“我清楚。”
“虽然现在墨先生不幸去世,集团由他的女儿继承股份,旗下的星宇军事制品开发公司和星云科技有限公司,仍然是我国军方长期的合作伙伴。另外的星海产业规划,星河地产开发,也按照我们的意愿,在北辰投资了许多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聚落点。”陈善民顿顿,“况且,据我所知,星海大厦的工程,到目前为止,一切符合程序。如果建成,就意味着他们会将重心放在北辰的新区,对我们的发展大有裨益。如此直接地掀翻合作对象的蛋糕,不论是对党派,还是对尤尼斯集团,都算不上一步好棋。加上大选将至......嗯,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你为何还要......”
他向前坐坐。会议桌对面,狐狸面具上挑的斜眼诡异依旧。
“我只说做一次工程考核。没有让你负责拆除。当成日常作业,前天设卡,第二天检查,后天撤离考核队就行了。耽误不了他们的工程,也耽误不了你的政绩,和你们党派的目标。”
听完要求,陈善民揉揉太阳穴,再次轻松地笑出了声。以单指轻敲座椅的把手,问她:“为什么?难道,你的目标并非让我将这个项目延期下来,阻碍他们总部的建成?”
“你要明白。”墨子棋的声音变得慢条斯理,且带着几分慵懒:“如果我想阻碍,他们第二天就会找不到项目的负责人。换上一个,就会失踪一个。再换上一个,就会再失踪一个。那些人,可不比总治你尊贵。没有这么多卫队——就是现在,会议室门口,正盘算着如何进来的那群乌合之众——保护,就算失踪,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指指背后的门。
陈善民面不改色,叹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这次,可不是我的命令。”接着,拿出电话,拨号,大声呵斥了那头的接听人,狠狠挂断。
原先万籁俱寂的会议室门外,在这之后,忽然如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脚步声杂乱无章,由近到远,逐渐消逝,再次回归沉寂。
整个过程里,她始终默默地在胸前抱起手,注视着陈善民发号施令的模样。身体近乎纹丝不动,如同一尊木偶。直到后者擦了把汗,骂骂咧咧地重新坐下,又换上谄媚的笑脸,望向她时,才轻轻开口:“可以,给我答复了吗。我想,我说的,足够直白了。”
何止直白,简直露骨——虽然很想拍桌起身,像十几年前对待下级那样吼出这句话,并将一大叠文件全部甩在那个狐狸面具的脸上......在政坛摸滚打爬多年,他总是明白表里必定不能同样这个道理的。从而能够借助丰富的经验,压抑住内心因憋屈生成的怒火,甚至不需要借助肢体上的任何动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需要知道原因。”
他仍在坚持最后的底线与原则。
只是,那并非是陈善民的原则,陈善民的底线——
“就算是作为我,作为总督来说,擅自找合作伙伴的不自在,也是要被这边的督查会追究责任的。快到了党派大选的日子,这些立场分明的行为,更应该谨慎行事才对。希望,你可以谅解。”
而是,党派的原则,党派的底线。和,作为他本人,对于权力的妥协。
陈善民轻叹一口气。眼神,难得地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疲惫。
身居高位者,更如履薄冰。
墨子棋清楚这点。
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无比,无比清楚。
诚然,身为总督,他的确可以在一些紧急时刻直接下令,做出某种危急存亡之秋所必须做出的决断——可,倘若并非这种情况的话,则要一切以党派利益为重。像这样涉及到直接合作者的事项,进行事先会议讨论后,再做处理,才是当今执政党的行事风格:毕竟,大选在即。任何一个合作者的动向,都有可能直接导致民众支持率的变动,乃至在野党派的崛起。到那时候,可就不单单是保不住总督职位的问题了。
尤其,陈善民还一直是个为人圆滑,精通博弈,知道该怎样在各个关系体之间做好利益分配,使大家都能得到相对满意的结果的聪明政客。老实说,倘若他满口答应下来,还不搞这么多花花肠子,或者说,反击对策,墨子棋反倒会怀疑个中的纯粹性——现在这个情况,正是她最愿意看到,也最能放下心的。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没有跑偏。
她轻启朱唇,开口道:“因为,建筑质量。”
对方很快回问:“建筑质量?”
她再问:“星海大厦的承包商,并非尤尼斯集团所属。或者说,还未被完全收购。这点,你清楚吗?”
作为尤尼斯集团最大的政界合作者,他自然对对方的动向一清二楚。很快点头,笃定道:“清楚。收购手续还在进行,届时,会归到地产开发公司的名下,成为尤尼斯集团第一支具有相当规模和独立地产建造能力的工程组。这是墨先生去世之前,最后一件着力推进的项目。你难道想说,作为被引进前的投诚之作,他们的建筑质量出了问题吗?”
她正想说话,却又闭上嘴。默默侧耳细听,感觉到了不远处,螺旋桨破开空气的声音。
沉默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于是,摇头,以单手按桌,起身。
陈善民见状,顿时跟着站起。向后退了半米左右,在拐角处站住,直直盯着对方。
不想,墨子棋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会议室的全透明落地窗边,伸出手,拉开百叶窗的同时,戒指发光。
会议室顿时被黑暗笼罩。
陈善民没有动弹,愣愣看着她的那个方向。
屋外的风雨未曾停歇。像是肌肤被利器切破,流淌而下的血一样,落地窗上尽是扭曲爬行的水滴。极强的隔音性使得沉默跟着充斥了整片空间,听不见丝毫属于雷电和暴雨的喧嚣,仿佛一出黑白默剧。夜空中偶尔擦过电闪雷鸣,划亮整个会议室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自己并非身处临曦,而正坐在家中的客厅里,看着十八岁的女儿站在阳台,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夜和雨的错觉:她那纤弱的背影,绝不像一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怪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
透过闪电之下,窗户的倒影,墨子棋看见:狐狸面具的嘴角,对自己勾起了诡异的弧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久之后,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将手掌轻轻覆在玻璃上,与窗里的自己握手,开口,说。
“风雨将至。是,近乎要将整个北辰.....不,甚至整个国家,都吞没在内的,狂风暴雨。”
闪电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倘若,放任自流的话,这栋大厦建成之日,就是那场大雨,正式降下之时。”
“我想,你该闻到空气中的雨味了。如果,你明白那是怎样的味道的话。”
墨子棋转过头来,透过会议室中的黑暗,死死注视着陈善民所在的位置。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
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淡淡笑着,回望黑暗,说:“我是沿海的村镇出身。多山,多雨。从小到大,就是闻着那股味道长大的——下雨之前,那股潮湿的,富有特点的泥土味。”
墨子棋的声音毫无感情:“真励志。一路走到今天,你一定为利益和权力妥协了不少吧。”
陈善民自豪地说:“该妥协的,一样没少。不该妥协的,也一样不多。”
“那,这一次,你可以试着不妥协了。”
她默默低下头,伸出手来,望着戒指。
“可,人不妥协,是要付出代价的。”
戒指开始发光。
墨子棋补充一句:“或者,拥有资本。”
他摊开手,用早已想好的台词,大声问:“我立足未稳。接替上任,不到半......”
而后,像上次一样,被冷冰冰的话语打断。
连带着,闪耀在黑暗之中的,紫罗兰色的光芒。
“够了。”
室内的宁静被顷刻摧毁。仿佛盲了半辈子的人,忽然睁开眼睛,重见光明,玻璃爆裂而开的脆响伴着暴雨倾盆的声音,就这样像泄出的洪流般全部灌进陈善民的耳朵。如身处宇宙边缘,听见马群嘶吼,龙群咆哮——
整个世界,在这瞬间,在他的面前,解除了静音。
闪电比以往要更明亮,接着是响雷炸开,轰隆,轰隆。风从数百米处的高层刮进会议室,让他的领带抽搐般地跳起了踢踏舞,凌空打出‘啪啪’的声音。
他赶紧连退两步,狠狠将后背撞在墙壁上,像无助孩童般蜷缩起身体,将双手挡在脸前。而后,勉强眯起双眼,定睛看着——
在转瞬即逝的光明中,会议室的边缘处,少女正对着风雨而立。外套于风中猎猎作响,羽翼在身后扬起,如同神灵。
“我,就是你的资本。”
她侧过头来,定眸一会儿。
与此同时,螺旋桨的轰然噪音瞬间盖过雨声。一架直升机很快垂直降下,几乎在玻璃被打破的瞬间飞到了会议室的对面。光柱自墨子棋的正面打来,将狐狸面具的侧面轮廓,于陈善民的面前,勾勒得清清,楚楚。
喇叭举起,大声咆哮着无用的话语:“举起手来!现在投降!”
她不为所动。从容转身,面对着约二十米外,对她举起枪来的直升机和士兵,扬起手摆摆,高声说:“记住我所说的。再会。”
陈善民再也难以忍受这刺眼的光,将手护得更紧。紧闭上眼,连连点头,大声吼道:“再会!”
她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无影无踪。像是从有生命产生以来,就从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过一样。
唯余从直升机处射出的灯光,笔直打在他们缩在墙角,在面前架起两手的总治身上,并将他的脸色映得惨白。
临曦的雨,在这之后一直下着。直到次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