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曦市的傍晚时分。
云色如墨,大雨倾盆。
墨子棋踏前一步,站在天台的最边缘,摘掉兜帽,向前远眺,任凭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脸上。
雨和雾气阻挡了她的视线,所望之处尽是一片渺茫。这栋八十八层的地标式大厦,如今被据说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雨分割成了两半,数十层以上皆是烟雾缭绕,如同人间仙境。偶尔有雷电在耳边炸开,照亮整片天空的时候,她能隐约透过雾气看见数百米之下的地面上有红蓝相间的灯光闪烁,颜色惹眼,如同悬挂在夜空中的星星——只是与星星相比,这些灯光却不会让人产生哪怕丝毫好感。
从十七点开始,这栋大厦的方圆三公里之内就已经全部拉上了警戒线,进入了最上级的戒备状态。从北辰调来的荷枪实弹的卫警遍布整片区域,手中的霰弹枪随时保持上膛。巨兽一般的警用装甲车严严实实地坐镇在每一个路口的拐角,防止可能的自杀式卡车袭击。直升机的噪音如同江河般川流不息,在大厦的中段来回巡视。剑般的灯光在雾中不断扫射,确保了附近每一个高层建筑楼顶的安全。来往的每一个行人都被要求出示证件,无法靠近大厦哪怕一步。
为了保证与会人员的安全,临曦的保卫分局甚至出动了武装到牙齿的特殊卫队。这个特殊卫队是本国历史最长的编制队伍之一,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是训练超过五年以上的绝对精英,绝对有资格自称为全国最为精锐的安保力量,与国家安全保卫局几乎齐名。上一次这些特殊卫队出动的时候,保卫的对象是几年之前在北辰市参加C19峰会的各国领导人——在他们的保护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触碰到受保护的目标。哪怕是目标的一根头发。
这是临曦市当局所能提供的最高级别的安保保障。至少,自特殊卫队成立以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突破这样的安保——哪怕是外围布置的第一道防线。
雨依然在下。丝毫不见有要停的样子。
墨子棋忽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出紫色的淡光。
数秒之后,她猛地睁眼向下望去,眸子里透出的光泽如同利剑出鞘!雾气缭绕依旧,但她的视线却已经穿过了这阻挡在她眼前的一切,晴空万里,无云无雨。地面上的每一个细节,如今都被看得真真切切,甚至连躲在树叶下避雨的蜗牛都尽入眼帘,一览无余。
雨在地面的积水上打起层层巨浪,翻滚腾涌。雨声仿佛盖过了城市里的所有声音,屹立不动的卫警以及巡逻的车辆在她的眼里却像是一部默剧——正如现在的她的内心。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平静过。哪怕外界暴雨倾盆。
纯黑色的加长轿车出现,如同一条安静的大鱼,悄无声息地游过特殊卫队的身边,停在大厦门口。与此同时,身穿黑色西装的臃肿男人从对开式的正门缓缓踱步走出,身后一群同样的打扮的商人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众星捧月。
侯在门口的侍者默默走到他的身旁,尽管还在大厦遮雨台的范围内,仍将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跟身后的人一一握手告别,笑容如同春风拂面一般,在这寒冷的雨夜,却让人莫名感到一股暖意:“合作愉快。仰仗诸位的鼎力支持。”
身后的诸人依次与他客套几句,脸上同样挂着常年历练出的笑容。就像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没有实际意义,却一如既往的无法避免。
墨子棋轻轻眨了眨眼,依然静静地等待着。
招呼过后,男人和侍童先后转身,亦步亦趋,缓缓地朝那辆加长轿车走去,人和车之间的距离不到二十米。商人们在他的身后微笑挥手告别。站在一旁的近卫队长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和预想的一样,这次会议的每个步骤都实施地完美无缺,几乎毫无破绽可言。
实际上,按照常理考虑,它的确毫无破绽可言。星海大厦的四周鲜有高层建筑,即便有,也安排了直升机四处巡查,加上天气恶劣,狙杀的可能性几乎为负。北辰市空管条例严谨,作为其卫星市的临曦也是如此,起码市中心的这段范围内,是不允许任何飞机通过上空的。从空中袭击也是无稽之谈。至于自杀式的车辆撞击,亦或者是暗杀之类的手段,在这种从会议开始一天前就严密布置的人海排查下,更是无法实施:如同之前的峰会一样,特殊卫队的保护依然滴水不漏,完美无缺。
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完美无缺。这是她很早之前,就已经学会的道理了。
“走吧。”
墨子棋自言自语,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重新戴上兜帽,和那个狐狸面具。
就在男人转身的一瞬间,她浑身的肌肉忽然绷紧发力,如同跳水般向前猛地跃出,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扔到了毫无凭依的空中。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直直跃下,好像距地面数百米高的天台是跳水台的踏板,而她的身下是一个公共游泳池!
因下坠而产生的风狠狠打在她的脸上,猎猎作响的风声灌满了她的双耳。她在距离地面数百米的空中作自由下坠,表情居然毫无波动。朝下的面部,则让她能够紧紧盯住那辆轿车,以及距离轿车越来越近的男人——
那就是她的目标。而她,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箭不会犹豫,也不会后悔。
男人和侍者走的很慢。她距地面却只剩下一两百米的距离。
几束巡查直升机的光忽然打在了她的身上,但却因为她下落的速度太快而无法跟进。愣住片刻的直升机驾驶员很快回过神来,迅速拿起对讲机对着嘶吼,声音甚至一时盖过了螺旋桨发出的噪音:“地面部队!空中!保护陈总治!”
近卫队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在总共不到零点五秒的对视中,他看见女生像是捕食的鹰隼一般笔直下坠,黑色的碎发在空中飞舞,像是乱舞的妖魔。
她距离地面的那辆轿车此时只剩数十米,眼神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机器。
侍童踏前一步,打开车门。
“总治小心!”
顾不得去想那个人是如何爬到星海大厦顶楼的,也无暇感叹这种新式自杀式袭击的突如其来——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大吼一句,一把扔掉手中的枪,助跑数步后撞开打伞的侍者,一把抱住男人飞扑出去,以自己的身体当成肉垫,作了好长好长的滑行。
在深深的积水中翻滚数圈以后,两人终于停下。
男人在众人迟来的叫喊声中短暂地失神。反应过来以后,他本能性地拨开近卫队长环着他的双手,连续后退几步,在雨中惊慌失措地扬起头来——
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他看见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轿车上空不到三米的地方,急速下坠的少女高高扬起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再次发出绿光,如同神启。
在数十人的目光注视下,她如同刻意蓄力般在空中调整姿势,侧身下落,在腰部快要接触到轿车顶部的时候狠狠挥拳砸下。
这一拳挥出的时候,她的神情竟像是打沙袋一样理所当然!
纤弱的拳头击中车顶的瞬间,这辆专门为政要人士设计定制的防弹轿车车顶猛地干瘪下去,整个车的四周像是从中间被按下的空纸盒一般突然陷落!随着震耳欲聋的落地声,她的身子完全埋进了车的正中央,受瞬间挤压爆裂而出的玻璃片向四周飞去,划破了原本寂静的雨夜。钢铁在她的拳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向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
男人肩膀猛地一颤,在那瞬间低下头去。不只是他,除去特殊卫队之外,许多不想见血的人都在同一时刻低下了头。甚至有女翻译发出刺耳的尖叫。
与刚才相比,气氛变得难得的沉默。一时间,充斥着整个大厦前门的,只剩下愈来愈大的雨声。
周边的装甲车迅速驶来。直升机在安全的地方放下绳索。一个又一个精锐的近卫队员索降飞速赶到现场。在大厦的大门周围迅速围成了一个大圈,将轿车围在了正中央。
但,除去刚到时的一声震慑式的‘不许动’之外,所有的近卫队员看见这个场景时都呆在了原地。他们端着枪的手难得地微微颤抖了起来,甚至有人在不可见的幅度下微微向后退了几步。
所有人的眼神都像是见了鬼——
因为那并非想象中的血肉模糊。
这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情景。
先是一对比雨夜还要漆黑的翅膀缓缓张开,在大厅灯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耀眼的光泽——在数十人惊骇的注视下,半蹲着的墨子棋从汽车的残骸中缓缓起身。
拉链拉上的灰色卫衣外套。卡其色休闲裤。翻帮靴。
打扮如邻家少女之人,却做出了地狱来客才会做出的事。她不自在似地转了转脖子,轻轻揉揉手腕,随后从左至右,缓慢而自信地扫视四周。白色的狐狸面具,微笑诡异。众人难以从中窥得她的神情,却莫名感觉,这眼神,就如同君主巡视自己的领地。带着绝对的权力,威严,从容,淡定。
男人看见,她右手的无名指上,那枚造型奇特的戒指,闪耀着与之前同样的,淡绿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