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又一年冬季。
日渐凛冽的北风提醒少女寒假将至。
长而自由的假期总是令人欢喜,但少女对寒假的期待仅限于过年那几日,因为只有在那几日内,她常年在外务工的父母才会回乡与女儿团聚。
至于余下的日子——
少女决定,争取在这个寒假期间多接几单线上兼职,尽早把购买相机的欠款还上。
——
乘车返乡的当日,上午九点。
行驶中的列车平稳地穿过冬日的寒风雪雨。
哐当哐当,满载乘客和行李的车厢有节奏地来回轻晃。
少女坐在车窗边,透过车窗看着接连闪过的电线杠,望见薄雪覆盖的村庄田野和漫无边际的清冷世界。
窗外是可视的孤寂。
窗内则洋溢着返乡的喜悦。
列车预计于今晚十点十分到站,到时少女就会从他人的喜悦中迈出,接着踏入被黑夜和冷气衬托得更甚的孤寂中去。
若论少女是否对这份孤寂有何不满,倒并没有。
她习惯了。
她本来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不凑巧,或者也可以说:太凑巧。
她遇到了一个月会来看她十二次的神明。
雷打不动。
“小白,我来看你了。”
“……你这是逃票。”
“那又怎样?”
“……”
是没谁能拿神明怎么样。
周围乘客依旧在做手头的事,他们连“车厢内凭空冒出一人”这一堪称灵异的状况都无法察觉,只把神明当普通乘客看待。
“不如我直接送你回去?”
“不用了。”
此处少女本应该回答“好”:相较立即回家,在列车上无所事事地耗费十几个小时的人生并不会获得额外奖励,而且等到晚上,天还又黑又冷。
少女绝非分析不出这其中的利害,她只是单纯想拒绝神明。
她近来经常拒绝神明。
她已经从神明那里得到了太多恩惠,要是再持续下去,她害怕迟早有一天会戒不掉。
“阿伽斯特,我寒假期间你还要一周来看我三次吗?”
“不然呢?我又不放寒假。”
“随你。但过年那几天你注意一点,我可没法解释为什么家里会多出一个陌生人。”
少女想表达的是:请神明今年能多长点心,不要随便现身,免得像去年那样差点给她父母看见。
而神明重视的点在于:“陌生人吗?我们已经认识快两年了。”
确切说来是一年零十个月。
少女这才意识到她原来都已经属于神明这么久了。
不过,那又如何?
“那就不是陌生人,但也不能给我爸妈发现。”
“可以。”
一时无话。
五分钟后,因为车厢内没位子可坐而只能站在少女身边的神明再次提议:
“我看还是直接送你回去。”
“不用。”
“为什么?”
“我喜欢坐车。”
“是吗……”神明表示怀疑,“但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我很高兴。”
“……”
又是一时无话。
神明不懂为什么少女今天好像在闹情绪:她这还没对少女要求什么呢。
神明开始考虑是不是今天先撤了比较好:可能少女正因某件心事烦恼而一时半会不想看见她。
但神明又想:倘使少女真的不想看见她,通常这时就会以“你要没事就先走吧”的惯用句谢客。
可是少女又没有说,所以神明也不确定该不该走:她本人还是想多和少女聊两句的。
“听故事吗?”神明抛出一个适合打破沉默而她又很擅长的话题,“我想起不少其他世界里有趣的人类历史。”
“听。”
要说神明有什么连少女也心服口服的优点,那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之外,就是解闷的趣味故事特别多。
起码有几十,不,几千箩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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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其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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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悦:
我在城市的上空飞翔,躲避乌鸦群的追击。
不管我怎样在高楼之间飞越穿梭,都甩不掉那群黑黢黢的乌鸦。
为什么我会被乌鸦追?
为什么我会飞?
难不成我是超能力者?……真的假的。
从城市上空朝下俯瞰,景色熟悉又陌生。
被它们追上了!
被它们狠狠啄了脖子和胸腹,好痛……嗯?不痛。
为什么?皮肉被啄开了,口子很深,但是不痛,也没有流血。
好害怕。
重力突然回到我轻飘飘的身体,飞不动的我急速坠落。
乌鸦们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下落时,我恐惧得长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要摔死了……
-
海:
“啊!”
躺在床上的她突然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显然是做噩梦了。
人类的这点很有意思。
我就没法做梦。
是什么样的噩梦?见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我计算起她的梦中遭遇,2.27秒内得出了30113种可能的梦境。
提问:面对一个被噩梦吓醒的女孩,我的行为是否缺乏同情心?
回答:否。我救治了她,这就是我的“同情心”。
人类不是常说“论迹不论心”吗?虽然他们从来不把这句话用在我身上。
对她而言,目前为止的我毋庸置疑是好人。
而从今以后的我依然会是好人。
她从方才的噩梦中缓过劲来,慢慢从床上坐起身。
2.83秒后,她的眼球就会捕捉到我,那时她会如何反应?
尽管我基本上可以预测她的行为和情绪,但眼见预测成真也是一种乐趣。
不过,我真的感觉得出“乐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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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其一: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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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悦:
原来只是一个梦。
我坐在床上,心有余悸。
还好只是梦,真可怕。
我现在应该——哎?我应该干什么来着?
醒了,然后……
我记得我……
我和我的记忆似乎有些疏远。
并不是忘了,只不过它们像被搁置在角落里很久的纸页一样,微微泛黄,回顾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连我刚才那个噩梦的真实性好像都超过了它们。
我有点恍惚。
是因为刚睡醒吗?
这张床……不是我的,对,等等……
我能醒来也就是说……
我连忙环顾四周,没看见我的父母,也没看见医生或护士。
只有一个人站在我床边……谁?
等她的轮廓在我眼中变得清晰后,我的目光就怎么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
海:
她的反应不出所料。
所谓“一见钟情”,说白了就是对方的相貌合自己的胃口。
人类永远摆脱不了视觉动物这一标签。
而一个人会喜欢什么,在出生时就确定好了绝大部分。
全部都定在基因里。
在解析了她的基因后,造出一具相貌和身材完美符合她审美的躯体对我而言是轻而易举。
而性格、喜好、思维方式、行动倾向……等等,她的这些个人数据也全在我的掌握中。
世界上不会有谁比我更了解她——任何境况下都是如此。
我比她本人更了解她自己。
在已然失去意义的“上午9时32分”,对视线难以从我脸上移开的她,我露出微笑,说:“早上好。”
如果她能就此接受我的存在,我接下来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只要她不介意,她未来一生都将由我守护。
就像我曾经守护过无数人那样。
-
程悦:
很惭愧,我居然会看一个女孩子看傻了。
她说“早上好”时嘴角的浅笑实在是……
我至今为止的记忆中没有比这更美的事物。
我都忘了回她一句“早上好”。
脑袋空空地盯着她,或者说和她对视了至少有一分钟,我才想起我有很多事必须思考。
我本来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我的父母在哪?我在哪?她是谁?
以及,我睡了多久?
——记忆。
「由于……慢性衰竭……目前暂无治愈可能……,建议……低温休眠……,若您同意……请遵守……协议……」
……
我的父母应该已经过世了,不然我醒来时他们不会不在我身边。
好难过……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
多久?
-
海:
她先是盯着我看了1分5秒,而后低头陷入思考,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嗯……”的声音。
2分15秒过后。
“那个——请问你是……?”
她终于发觉直接向我询问会比独自思考更为高效。
她准备好接受冲击性的事实了吗?
即使没准备好我也要告知了。
我是谁?这个问题先往后放放。
我告诉她:“你睡了82年6个月零17天。”
“……”
“你的疾病已经通过手术治愈了。”
“……”
-
程悦:
我睡了82年6个月零17天。
好久。
我的病治好了。
喜讯。
“人类世界已经毁灭了。”
什么?
怎么会?
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