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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天的火光明亮而热烈,伴随着木材爆裂的声响,浓密的黑烟由神社内外冉冉升起,直冲那清澈的夜空。
消防车与救护车的警笛声在火场外此起彼伏,从消防员手里举起的无数水枪中喷涌而出的水柱犹如一条条巨龙般往那熊熊燃起的火势中冲去,然而却收效甚微。这座百年历史的古老神社或许就将在今晚了结自己的寿命。
“让开让开!有辛存者!”
一阵急促的叫喊声从火场中传来,身披防火服的消防员破风而出,一众人望着他背着伤员踉踉跄跄地走出后,等待多时的护士医生连忙接下伤员,其余的人则将刚从火场脱离的队员送去吸氧以缓和窒息感。
火焰越燃越盛,遥遥望去犹如巨大的篝火,罗伊德在不远处的小巷内驻足,从兜里摸出火机给嘴上叼着的烟卷轻轻点燃。
在那些暗藏的炸药爆炸的瞬间,摩托车上暗藏的闪光弹也被罗伊德一并启动,在刺眼的光亮中,罗伊德扣上头盔犹如怪盗般离开现场,而被这一招阴到的所有人也被一并埋进了废墟。
虽然过程和罗伊德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但是就结果而言还是很不错的。
罗伊德抹平自己裤腿上的褶皱,将目光一转,投向了一旁那个伫立良久的金发女孩身上。
“小姑娘,这里可不是一般人该来的地方。”罗伊德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敌意,对方是一般人的话,他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
刚从电车下来的川元零一路直奔神社而来,但是在这里遇到的这个人,还有他身边 的那个褐色皮肤的女孩,的确符合之前偶然看到的资料上的内容。
既然他人在这里,而火灾又在那里——事实不是很显而易见了么?
“你是‘千刃’吧?”川元零望着他,语气平和。
闻言,罗伊德挑了挑眉:这名号可不是一个普通女孩能知道的。
还未等他有所回复,对于情报问题异常敏感的沙赫娜娜便出现在她身后,化为钢刃的手指对准了川元零的心脏,眼看着便要戳了进去。
前所未有的杀气,无限接近死亡的窒息感以及对于未知的恐惧感瞬间便支配了川元零的身子,她只能感受着身后那股冷风逐渐逼近——
“停。”
罗伊德的声音像是将这一画面点了暂停一样,将要得手的沙赫娜娜只得将利刃转化为原样,缄口不语的同时依旧警惕着眼前这女孩的一举一动。
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孩后,罗伊德踱步逼近,俯下身来问道:
“这个称号是怎么知道的?”
川元零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不放,眼神里蕴含的那股狠劲像是随时都要把那对眼珠挖出来一样。
“怎么?那火里有你朋友?”罗伊德指了指,用着轻佻的语气说。
联系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他多半也能猜到个大概,但是看着对方的脸色一变后,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快意。
“他们大概都死了。”
“是你做的么?”川元零死水般的眸子里尽是虚无,就连嗓音也轻得吓人。
罗伊德望着她那毫无生气的眸子,心里又是可怜又是欣喜。他不明白“人心”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在此刻能感受到眼前这位少女的心灵正在以令人压抑的速度蜕变着,他明白接下来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对这个女孩产生极大的影响,至于那影响是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
“当然。”撤去俯身姿态的罗伊德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那么你要怎样?为你的朋友报仇么?”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川元零看着罗伊德的脸,像是要把他那副面貌刻进脑子里一样,而在发出如此宣言后 的她却又彬彬有礼地问,“现在能让我离开么?”
“……请便。”
对方似乎也被这一转折整得愣了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的罗伊德便极有绅士风度地在这个小巷中为眼前这位少女让开了一条道来。
在他和沙赫娜娜的注视下,川元零慢慢地挪动脚步,最后小步跑着脱离了罗伊德的视线,等到小巷再度恢复平静时,沙赫娜娜不解地问:
“吾主!为什么放她走?!被那个组织圈养的家伙一定有成为罪使的履历,现在不斩草除根的话……”
“爱我的人已经死了。”罗伊德打断了自家仆人的直言进谏。
“……事到如今如果有人恨我的话,大概也能成为我存在过这个世界上的标志吧。”罗伊德说完后沉默了片刻,不自觉地将手往烟盒里摸了摸,却发现空无一物。他又摇了摇头,“日本人的烟太淡了,偶尔抽抽尝尝鲜就行了……好了,这地方已经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了,我们走吧。”
“……这也是您的‘娱乐’么?”
“大概吧。”罗伊德背靠在小巷的墙壁上,眼里的光芒随着燃着的烟头而忽闪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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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某大学附属医院,病房。
消毒水那怪异的味道像是为了昭示自己存在感一般无处不在,森冷的阳光穿透玻璃,洒在病床上,烙下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床榻之上是一个已经看不出性别的人形,浑身被包裹上一层层纱布后,只留下了鼻子的两个小孔以供呼吸,也就只能依靠胸口附近的起伏来判断这人还活着了。
“没用了,这种大面积烧伤和身躯受损,没有当场毙命就已经是奇迹。”人形的暖光坐在床边轻声说。
“我知道。”川元零坐在一旁的钢管椅上,她望着床榻上的人,目光平静。
“要和我契约么?替代她的存在的话,倒是可以让这个人‘活’得久一些。”光芒歪了歪头,半认真地提议。
“那‘她’还是‘她’么?”零轻声问,像是怕吵醒到床上的人一样。
一旁的监护仪上滴滴地响着,代表心率的那条绿线的波动节奏稳定地折转着,但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或许下一秒,那条线就将不再起伏。
“那就告诉你个秘密好了。”温暖的光笑着说,“在最终的神确定后,所有使者替代的人都会恢复原状,倒是后您都已经是神了,小动作也是可以做做的,也就是说——”
“能恢复成我理想中的样子么?”川元零问。
“可以。”光芒这次的声音居然带了些笑意。
“那么代价呢?”
“这是一场和数十万竞争者同台竞技的豪赌。”光芒将现实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而赌注唯一的筹码,就是你自己,和过去的人生。”
“我那样无所谓的人生也能和其他人一样当做一样的筹码么?”川元零轻声笑了,她伸出手,将病床上那人包裹得过于肿胀的手轻轻握着。
“对不起呐。”川元零觉得自己应该是悲伤的,但是自己却哭不出来,“我恐怕没办法按照你的意思活下去了。”
“我很喜欢你,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在以后在学校的家长会还想找你去出席……这个当然不是说你年龄大的意思哦,不要生气呀,我觉得你应该在老师眼里是我的姐姐之类的吧,到时候如果老师生疑的话就麻烦你解释了哦。”她轻轻握住对方的手,眼神犹如水一般柔软。
“之前我看过你给我的一些书里,有一些动物报恩的故事,虽然很有趣,但在我看来那种用命去向别人回报的家伙真的蠢透了……什么东西能值得自己的性命去换呢?就算是动物,命也一样珍贵啊,那种不珍惜自己的家伙真是又蠢又讨厌。”
“……所以未来的我一定会讨厌现在的我吧。”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活下去,然后有机会的话,能看看我。”川元零哭不出来,嗓音却是沙哑了,“或许我看看你也行……到时候如果有空闲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再去一次北海道,再去一次你那家古怪的居酒屋,到时候我一定不逃了,真的,不骗你。”
那团人形的光不语,只是看着川元零犹如坏掉了的话匣子一般,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而从它和这女孩相遇开始,她也没见过零说过这么多话。
用尽全力所表达的词句无比苍白,却无比凄楚,川元零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都要裂开了,但是却又无法表述出来。
“我是个缺爱的人呀,可是世界上缺爱的人很多,只有我遇上了你。”川元零低着头,“巧合也好,命运也罢,你对于我而言是没办法替代的,所以我会去做。”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或许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和那些我所鄙视的报恩的野兽没有什么不同吧,”零松开川元舞的手,将其轻轻放下,“但我无论如何都会去做,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会去成为神。”川元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凶狠起来,“然后在成神的路上,杀掉所有人。”
将手按在自己胸前,感受着心跳逐渐恢复如初,平静下来后,她望着那个安静许久的人形光芒,静待邀请。
“那么,签订契约么?”
“嗯。”
“那么,合作愉快,我的主人。”光芒恭敬地鞠躬,好似常年侍奉贵族的仆人。
随着双方契约的完成,那光芒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具象化,而病榻上的人也逐渐淡化,望着一切发生的川元零感受着身体内不可思议的变化后,内心里的某处发出一个怪异的咔嚓声。
从今日起,“娜洁日达”和“川元零”的人生都被当做筹码一股脑地压了上去。
从现在起,活着的只剩下了“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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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东京都,东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重症监护室前。
身着玄色和服的上杉信漫步进监护室内,望着那昏迷中的源千叶,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虽然事态的发展和我预想里比起来有些许不同,但是总体上看,还是很顺利的,那群脑子里只有肌肉的蠢货,活该被算计到死。”上杉信轻声说,腰间坠着的风铃叮铃作响,“现如今只要杀了你,三大家手掌实权的人,就仅剩我一个了。”
让飞鸟投诚是不可能的事情,互惠互利的阶段结束后,什么时候反叛他也会不意外,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让飞鸟的反叛在自己计划之内”。故今晚的火灾也在他的预料之内——不过对方的手段强硬的确让他深感意外。
但也多亏了这场火灾,让源家和川元家内的高级干部全部被焚烧成了焦炭!
而自己却活了下来,在这之后只需要放下风声,重新组织好力量围剿,区区一个罪使何足挂齿?至于那位“千刃”——对于这个三天内没办法再次开启罪域的罪使,上杉信不介意用任何下作的手段以绝后患。
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最重要的事便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源千叶。
辛辛苦苦营造出现在的局面,上杉信也不知用了多少心思。
川元舞在那种火场内绝对没有活下来的机会,除她之外的继承人——川元透也被他安排好了提前送死,如今群龙无首的川元家只有被吞并的份儿。至于源氏么,源千叶作为内定的继承人现在生死未卜。
上杉信只需要只要把眼前的呼吸器关掉,一切就大功告成。
事后只需要将锅全甩给那些不知名的外国罪使就好。
冰冷的空气宛若凝固了一般,上杉信手上的动作似乎也因为黏稠的空气而放慢了几分。
砰!
“咦?”
上杉信有些不可思议地呢喃了一声,腹部传来的火热和刺痛过了几秒才将他从成功的幻觉中拉回。
红色的污迹从他腹部涌出,染黑了那套精致的和服,摇摇晃晃的他终于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一撞身摔倒在地,而在他眼里出现的人影正是源千叶的两名使者。
这两个家伙居然藏在床底一直伺机袭击!
“源千叶的两条狗……怎么会,你们不是应该……”上杉信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两人,失血带来的副作用逐渐呈现在他身体上。
“应该在源氏的宅邸么?对的,我们只是回来得比较早而已。”源刃一站在病床旁,将床位挡的严严实实。
“【罪域】开启!”上杉信自知没能力对付两个使者,决心要拉源千叶下水。
现在在病榻之上严重烧伤的源千叶,无论在罪域还是在现实都不会有任何反抗能力,可罪域并没有按照他所设想的开启,望着病床上那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的人形,他脸色猛地一黑:
“床上的不是源千叶么?”
“把房门前的病号牌调换了而已。”源刃三点了点头,“你想要找的正主还在隔壁呢。”
“身为三大家的家主,在参加年会的时候不允许身边有使者。”源刃一将枪口对准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脑袋,“没想到你们自己的规定会害死自己吧。”
望着那两个使者,上杉信只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冷,但是腹部却越来越暖和起来,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困意止不住地往他全身涌……这就是死么?
呀……我失败了啊。
“我究竟,都在干些什么啊?”
自嘲一般的叹息后,紧随而来的是砰的一声轻响,腰间那精巧的铜制风铃随着尸体倒地而发出叮铃铃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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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北海道东部,阿寒湖,拂晓时分。
寒风像刀子般从人们脸上刮过,尚未撤去夜幕的天空上满是星月,天际边远远一道朦胧的白亮轻易将这黑暗裂开一线,像是神明的猎鞭,即刻便要去抽醒这世界。
靴子踩在微硬的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上杉芽衣穿着淡白色的薄和服,一对血眸望着湖面随着气温的降低逐步凝结,夜色尚未完全散去,那对红色的眼珠犹如鬼火般发散着诡异的热度。
在她身后不远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敖骄有些不耐烦地跺着脚,至于威尔则在更远处的车里——这么冷的天他才不会让自己像个白痴一样受冻。
“主人,让她带武器真的没关系么?”
敖骄盯着对方腰间别着的那柄大打刀——那是上杉诚的遗物。从道义上讲,如果上杉芽衣现在拿着这东西回头就捅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关系,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越新沉默了片响,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冻僵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里。
使者在签订契约的罪使死亡后,有三天的滞留期,在此期间可以选择自行消失,也可以选择和其余的罪使重新签约,而三天的时间过去后,未选择的使者则会无一例外地被抹除存在。眼前这个白发罪使既然没有选择即刻消失,那么越新也是可以认为对方是有投诚的意愿的。
只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大衣的口袋里,越新紧握着枪柄,钢铁那冰冷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而上,直往心窝里钻。
朔风拂过湖面,撩动着白发使者的衣摆,衣袖便犹如泛着波纹的水面般翻滚起来,而后不到几秒,眼前的湖面便有了肉眼可观测到的异变:
清澈的水缓缓蔓延,一层薄薄的冰以多处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寒风化作无形的手,在冰面上随意点着,洁白的霜花最初仅是一个白色的小点,过不了多久,由于冰面挤压的缘故,那些蕴含在冰面下的力道也一道涌出来了,点化作一丛丛薄如蝉翼的冰叶,最终缠绕,生成这种极为罕见的“霜之花”。
成千上万夺霜花在湖面上各自开放,犹如身着白色襦裙的绝世舞者,它们在这仅有的观众前,于舞台上肆意的向世界展现出那别致的风采。
上杉芽衣蹲下身,用手轻触冻上了一层冰的湖面,指尖刚摸到时便不由得被那低温冻了个哆嗦——毕竟这种奇景只有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地方才有可能出现。
“好冷呐。”上杉芽衣低下声,将手收回,“你的妹妹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么?”
“……也罢。”她摇了摇头,接着站起身,将手摸上刀柄,“你的愿望我已经完成了,也算是尽了我的义务。”
话音一毕,只听一声清冽的拔刀声自她腰间忽的响起。刹那间掠过的修长冷光在芽衣双眼一擦而过——
“果然不顺手呐……”锋利的打刀在一挥之后被牢牢插在地面,刀身摇晃着发出阵阵嗡鸣。
她握着剑柄,,勉强支持住自己的身体后,单手将双眼捂住,殷红的鲜血渗过指间滴落在地面上,尚有余温。
“我曾是你的眼,既然你已经死了,那这对眼也就没什么必要了。”芽衣呼出一口白气,等待那阵疼痛缓过后扶着刀柄站起身。
寒风之中她的身影看起来单薄又无力,却又如同眼前的霜之花一般,孤傲而冷冽。
“你的路我已经走完了,而我也要继续自己的路。”
“再见了,诚。”芽衣转身,面对越新发出邀请,“签订契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