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北京,某公立高中教学楼,办公室。
“为什么不行?!我们是正规的报社,何况我们保证会保障当事人的隐私权!”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按捺不住的怨气,这一声把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都给吸引了过来。
台式空调伫立在角落嗡嗡作响,冷气呼呼涌出,好似是在为二人的对垒加油喝彩。
“抱歉,我个人不希望你们这群记者借着什么好听的名义去揭我学生的伤疤。”坐在办公桌旁的女性面对着那个不满的记者倒也是坦然,打法了一下好奇的同事后,她盯着那名记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至少他现在还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去保护他正常的学生生活。”
“可你们校领导同意了你一个班主任凭什么——”记者先生说到一半便被对方举手示意暂停。
“凭的就是‘我是他班主任’!何况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女人那原本还可以称得上是和善的眉眼此刻尽是风雪,“如果记者先生您没有事的话,还请自行离开吧,我还有学生的作业需要批改呢,抱歉没办法送您了。”
年轻记者犀利的双眼死死盯这个班主任不放,主编曾经夸奖过他,他这种对于真相求知若渴的眼神就像是面对着尸块的豺狗,任谁看了都会动摇几分的。但是今天在和这个班主任对视几秒后,他却从对方的双眼里找不出一丝迷茫和动摇。
在最后的坚持宣告完败后,记者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办公室的。从空调间离开后,屋外闷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更加黏稠了,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好受一点似的。
还没等他从失败的颓废中告退,微微的震动声从他裤兜里传来,记者小哥心里那根刚松下的弦啪得一下就断了。
摸出手机后,屏幕上那“主编大人”那几个字格外显眼。
“喂,小何啊,采访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接通电话后的主编直接开门见山,话题落地的瞬间记者心里一颤。
“……那个,好像不太顺利啊。”记者整理了一下思绪,拧巴半天才应答道。
“‘不太顺利’是个什么意思呀?”
主编大人的声音出人意料的不温不火,但小记者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从容不迫的声调中暗含着一股火药味。
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碰壁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完毕后,主编那边沉默了半响,提心吊胆的小记者听同事说过,这就是传说中主编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为人师表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主编在电话那边喝了口茶,声音里不怒不恼倒还暗含了一些莫名的笑意。
记者只能连声称是,明明主编不在他身旁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头哈腰个没完。
“可我们也不能放弃这么个好的素材是吧?这次的版面总不能开天窗给读者看吧?”
“是是是,是是是。”记者握着手机点头如捣蒜。
“可人家老师的立场也没办法呀,师德可不能随便诋毁……”
“是是是,是是是。”
“那么你说说看,‘师德’能值多少钱呀?”电话里的声音猛地一寒,明明是盛夏,小记者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您的意思是?”
“约个时间,给那位仁师包个红包表达一下我们报社对她职业的敬意,再表达一下我们的难处,然后保证我们的职业道德。”主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道,“再然后……你懂了?”
“是是是,是是是。”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的小记者应答的声音终于有了些力气。
在主编最后嘱咐了几句挂断电话后,他抓着自己手心里那份早已被手汗浸湿的策划书,心里也终于有了些底气。
作为法治报纸的撰稿人兼记者,想要出人头地在报社里有一席之地,那他就必须拿出一份足够有分量的报道让自己的才能引起别人注意,而这次的机会还是主编特地给自己的,可千万不能浪费了!
不过说实在的,这次这个题材还真是太猎奇了。他站在走廊边,顺手翻了翻策划书,里面随便几个字眼就足以让人胆颤心惊:犯案累累的杀人犯夫妇,杀父弑母的男孩,七年前的碎尸血案,无头少女惨死地下室……
字里行间里透出的血腥气让人隔着纸页都不由得为之作呕,翻看档案的小记者光是看都能想象得到当年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有多么恶劣,被当局给压下去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这家报社也是经过不少野路子才搞到相关的材料,费了千辛万苦才查到这里……
突然,他翻到某一页时便停住了,这一页上还有着当年当事人的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那照片上的少年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一二岁!刚入行不久的记者小哥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真是没想到啊,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干出这种事……”他的目光缓缓掠过那张稚气的脸,划向位于一寸照下方的名字——“赵息”。
“唉……小赵啊小赵,你销声匿迹了七年,我找你也找了七个月!缘分呐,我出名发财可都靠你喽!”记者半开玩笑地嘟囔了一句,随后双手一合,扣上策划书后将其塞进公文包,慢悠悠地从这里离开了。
☆
几十分钟前还簇拥成一团的乌云被风缓缓撩动,慢慢地露出些许缝隙,淡金色的阳光从其中倾泻而出,好似利剑般切割着苍穹下这片银灰色的钢铁都市。
一如即按时抵达站点的公交车碾过路旁的积水,不等倒霉的路人抱怨,只待乘客们尽数下车后便扬长而去——不过说是“乘客们”,其实也不过只有一人罢了。
从后门下车的男孩将手里的黑伞收起后轻微抖了抖,随后将其牢牢束好。
他左右环视了一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花店,挑选一束干净的白百合后在店员的注视下默默付钱离开。
“今年又来了啊。”店长叹了口气,继续将花盆一个个外店门外挪。
“谁呀?店长?谁又来了?”刚刚来店里打工没多久的年轻女孩将水壶放下,闻声而至。
“那个小孩啊,四五年了,都在今天买一束白百合。”店长看着男孩的身影从转角处消失,随后耐心地跟打工妹解释道。
“白百合诶,我记得花语是纯洁,庄严还有心心相印!”打工妹星星眼里洋溢着碎光,“每次约会前还送花的男孩很少有诶,啊……搞不好是什么纪念日之类的!纪念日每年都送花,要我肯定感动得冒泡!”
“他可不是追人。”老板摇了摇头,“严格地说,应该是‘追忆人’吧。”
被老板这么一点醒,打工妹方才从自己的少女情怀中缓过神来:对哦,这里又不是什么约会圣地,这里可是公墓附近诶。
打工妹想起来了,一束百合有着七朵,也暗含着“悲戚”之意,也就是说那个男孩是祭奠什么人?
想到这里后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再也不多说话,老老实实地干活去了。
☆
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阵雨带来的积水还未被管理员即时扫净,夏风轻轻掠过,带起一丝涟漪。男孩将黑伞握在手里,抱着拿束滴水的白百合与离去的悼念者擦肩而过。
和那群穿着黑西服面目肃然的悼念者比起来,他那身略显稚气的深蓝色连帽衫和发白的牛仔裤的确有点格格不入。
略显窘迫的他低下头慢慢地走着,微长的黑色刘海遮住了他的双眸,也遮住了从陌生人那里投来的灼热视线。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那张略显清秀的脸从进入墓园开始便一直僵硬如铁。
在熟悉的路线上缓慢地移动着,只几十秒后便抵达了目的地,面对着那块低矮的墓碑,他蹲下身,拿出自带的灰色毛巾,在附近的水龙头处将其润湿后,一板一眼地将墓碑擦得干干净净,最终把抱在胸前的那束白百合静静地放在墓碑前。
而后便是良久的缄默。
“好久不见。”他半跪在墓碑前,望着墓碑上那小小的人像,轻声唤道。
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他的。
逝者是不可能回应生者的思念的。
这里埋葬着的,是他昔日的友人,或许是这一生唯一的友人也不一定,而就是这样重要的友人,却死在了他的手下。
现如今面对着冰凉的墓碑他究竟能说些什么呢?他还能说点什么么?死人是无法回应活人的期盼的,他就是表现出再多的哀思,流再多的泪又有什么用呢?
哭泣是人类宣泄压力的方式之一,可他却不想用哭这种方式去将自己的压力减轻,不,是他不允许自己用哭这种方式去让活着的自己轻松,独自一人的啜泣毫无意义也毫无作用,罪恶感只会在他心里不断滋长,而这种无尽的折磨正是对于自己的惩罚。
所谓的“罪有应得”也不过如此。
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不浪费死者的价值罢了。
对于他而言,对于“赵息”而言,活着便只是仅此而已。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赵息说完后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自己沾着灰的膝盖,“来年再见吧。”
“那可不行。”
……嗯?是自己幻听了么?怎么有个奇怪的声音回答了我?
感到些许迷惑的赵息转头看了看附近的墓碑,可这附近并没有其余的人在,至于是否有身材比较小的孩子捣乱那就另谈了……
“少年呦,如果能抬头看我一眼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中性的声调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场,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一些神圣的东西。
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赵息眼中所映照的是一团……人形的光芒?他想如果自己是信仰宗教的人的话,一定会感动异常并高呼神迹吧,可惜他不是。
“请问您是?”赵息微微皱眉,对于这个浮在空中的超越自己认知的奇物,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嘛?”
“不,我很惊讶。”赵息摇了摇头,“不过比起这种事……我认为站在别人的坟墓上是不好的。”
言毕,那团光很明显地动摇了几分,犹豫了几秒后缓缓飘到了赵息身前,再三斟酌后张口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未完成,或者想要完成的心愿么?”
“我认为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谈论这个并不太好。”赵息摆了摆手,话音一落便转身准备离开。
“那您愿意用过去的人生作为赌注去争取一次实现的机会么?”
“我拒绝。”赵息望着那团光,漆黑的双眼宛如两旺深不见底的潭水。
“您不希望您的友人复活么?”光芒的声音温柔且平和,让人不由得产生一股亲切感,但可惜赵息是那种对莫名的亲切感异常警惕的人。
“她躺在这里想必是相当的冷吧。”那团光蹲了下来,用手缓缓抚着那墓碑上的照片,“莫非你没有后悔过?一次……都没有过?”
“我只对死人忏悔。”赵息的声音低沉,盯着那团光的眼神冷冽如刀。
这个发光的鬼东西是什么他一点不在意,不如说这个世界上值得让他在意的东西也没几个,但这个见鬼的玩意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字字诛心。这些年他试图掩盖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在此时被对方粗暴地扯开一道裂缝,让他禁不住再一次回忆起那沾满了血的真实。
所以……自己是否需要为之进行一次虚伪的恸哭呢?
“你,真的不后悔么?”光芒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性,像是看穿了赵息一般,它继续着自己的劝说,“既然你迄今为止的‘生’是为了一个人‘生’,那么为什么不去尝试下为了一个人‘死’呢?何况又不是毫无希望的路……这是天选之人的奇迹之路啊。”
“那么选择吧,继续着平庸的‘生’,还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短暂的沉默围绕着二人,方才才放晴的天空不多时便被阴云掩盖,乌云卷着闷热的风,发出阵阵低沉的雷鸣,豆大的雨滴砸向大地,坠在树叶,埋没在墓园的大理石里。
迟来的雷声盖过赵息的回应,悬浮在墓碑旁的那团光芒也随着赵息的话音落下逐渐消散,但紧接着又迅速聚集。
在一阵怪异的扭曲之后,再次现身于赵息眼前的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
“使者罪九,期待您的表现。”
半跪在大理石地面的少女站起身,向赵息微微一笑。
一旁的那块墓碑则像是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连带着那束白百合,在不知不觉间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