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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电饭煲按媳妇的要求捣鼓好了之后,穿着小袄的林老太踩着棉拖鞋,颤颤巍巍地走到客厅,伸手从桌子上摸到遥控器后,她将电视打开,就随便挑了一个台看了起来。
林老太眼睛已经不大好使了,电视里的东西在她眼里全是一堆不规则的色团。又由于小时候被迫辍学的缘故,文化程度也不足以让她有读书看报的能力。
现在的她在家里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听电视了。
“现在为您播报晚间新闻……三天前北京市市内些许的震源……经专家考察现已查明……震源为北京市地下城……作为我国上世纪……”
听到这里,林老太惊叹了一下。
毕竟那个所谓的“地下城”,她和她老伴年轻时还过去干过活呢……不如说多亏了那个工程,她才能和她老伴相遇。
“没了啊。”林老太唏嘘感慨了一阵,昏花的老眼瞥向电视机旁的那张黑白相片。
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的缘故,本该坐在沙发上等着儿媳和儿子回来的林老太突然有些惆怅。
“么得了啊……”她用老家的土话又嘟囔了一句。
年迈的林老太把自己的身体往沙发的夹角蜷过去,为了省钱她没开暖气,多裹了层毯子后,她打算在等人回家的期间,在沙发上打会盹。
咚咚咚。
门板的响声在此刻被唐突的出现。
“来了——来了!”拖着长呛的林老太在沙发上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随后哆哆嗦嗦地穿着拖鞋直往门口跑。
嘎啦一声,门栓被打开。
“那个……您好。”看到门开了后,那个人用着干涩的声音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林老太愣住了。
虽然她的视力不好,但光从那声音判断,她都能知道出现在她身前的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媳妇。
这估计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学生。
不过这个时候,一个学生不去学校上课,跑到这里干什么?
“有什么事不?”林老太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又接着问了一句,“学生娃?”
“啊……嗯。”对方愣了愣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学生娃不去学校跑这儿来干啥?”看到对方点头后,林老太心里的警戒稍微松了一些,“问路还是?”
在潜意识里,没什么文化的她还是很尊重读书人的,而且在林老太眼里,那就是一个学生娃,就算是坏,那能坏到哪里去?
“啊……那个。”他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似的,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声音却细若悬丝,“我之前在这个公寓租的房子,现在它还有人住么?”
“啥?”林老太记性不太好,但如果是个学生仔单独租房子,那他的老师或者监护人也应该和房东——也就是说她谈过话签过合同才对,“你是啥时候退的租啊?”
“两三个月前吧。”他磕磕绊绊地继续说,“我是之前四〇三号房的租客。”
“嗯?”林老太整个人凑过去看看对方,在盯着他的脸细细观察了几秒后,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哦——!”
“……”
“你就是,就是就是那个……那个之前罗警官陪着来的小赵对吧?”林老太语气很是讶异,“你不是已经找好了地方搬家了么?咋又跑回来了?”
“……稍微,稍微出了点事。”他苦笑了一声,随后又问,“抱歉,我想知道我之前租的那个房间还空着么?”
“哎呀你不早说哇,那房子你搬走的第二天就有人住进去了。”林老太有些抱歉似的感叹,“这边儿房子本来就紧,我这儿又便宜,人家刚租进去就付了大半年的钱你看……”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还是维持着礼貌性的微笑,“那真是抱歉了,这么晚了还打扰到您……”
“么得事么得事。”看到了那礼貌的态度后,林老太对这个学生娃的好感也涨了不少,“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嗯,好的。”听到那个字后,他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在林老太的注视下,转身便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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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寓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啊。”他轻声地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之前在老人家面前的那张笑容慢慢地从脸上褪去,最终变成了那一如既往的面瘫脸,像是被抽丝剥茧后裸露在空气里的幼虫一般。
干巴巴的,了无生气。
他本来已经死了的。
他本来应该是死了的。
可是,他又活了。
在这个暮冬,穿着与季节毫不相称的夏季薄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何况在这个时候还形单影只地走在寒风徐徐的大街上。
被冻出一身鸡皮疙瘩的他不得不思考着今晚究竟该在哪里落脚。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了一段时间后,他找到了今晚的落脚点——24小时自动提款机的内侧。
心怀不安地走过去后,他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提供地暖。
相较于之前的桥洞和公园长凳上,这里简直就是宾馆级的居所了。
“暂时就先这样吧。”
他这样心里对着自己说。
盘着腿稳稳坐下后,他将自己那坚硬的后背放松了下来,将其靠在那ATM机冰冷的铁皮上,而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迎来着突然的安定后,潜藏在细胞里的倦意像是海啸般忽得涌了上来。
“晚安。”他轻轻地合上自己的眼皮,耷拉着脑袋,迅速陷入了梦境。
他到底是在和谁说“晚安”呢?
谁又会回应他的“晚安”呢?
这一点恐怕连说出这句话的他也不知道吧。
毕竟这是一个本来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地狱的人。
三天前的那个地下城之中,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迹象的赵息本以为那个地宫就是他的坟墓了,但死了的他哪里会想到呢?
自己居然会在零的意志下被强行续命。
在匆忙的逃亡时间结束后,被带出地宫的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
眼前的零是数个使者的契约者,是前途无量的罪使,更是这场神选有力的争夺者。
而且根据她们的谈话看,这个被称作“零”的少女居然解决了那个无法无天的杰克。
那么……“复活自己”也只是为了检验一下那个新契约的使者的能力吧?
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但是,复活后的赵息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使者了。
他甚至没法调出罪使可以查看的那些液晶状态栏。
不。
准确地说:被零复活后的他已经不再是“罪使”了。
再简要些说的话——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现在的他由于之前的死亡被清算了时间的原因,即使是立刻和别的使者签订契约成为罪使,寿命恐怕也不过几分钟而已吧。
无奈之下的赵息只能选择坐以待毙,但复活了他的零却并没有下手。
“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想要成为罪使么?”那个凛然的金发少女如此质问。
“……”他哑然。
“还想篡取那个神的位置么?”她在凄冷的月光下再次质问。
“……”他木然。
“还想,再赌一次自己的价值么?”她伫立在大地上如此发问,那个少女眼里像是藏着一朵由千把刀剑簇成的莲花,美丽却又肃杀。
“……”还没能回过神来的赵息有些心颤。
然后他逃跑了。
奇迹般的是,对方居然没有追过来。
就这样,他回到了这座城市,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
没有钱,也没有自己的证件,之前有关于自己的一切都被身为罪使的他命令使者使用【常识变更】抹去了。
曾经的待过的那些地方已经没有了自己认识的人。
那些关心自己的人也在这场绞肉机般残酷的神选中一一与他失去了联系。
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丝存在感的他在奔波了一天之后才发现:从成为罪使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逐渐把自己的退路给堵死了。
现在的他无路可退。
要么重新踏入那个世界继续前进,要么原地踏步浑浑噩噩地等死。
赵息茫然了。
他不懂啊,他已经完全不懂了。
他一直以来到底在做什么?
杀人?
杀好人吗?杀坏人吗?
自己有杀人的资格吗?
为了自己的目标去剥夺他人——即便是人渣——的生命是对的吗?
为什么其他人都能那么自以为是地做那些事啊?
他们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
一直以来……自己究竟都在做一些什么事情啊?
【你,果然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惶恐之中,那个跨越了时光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
捂着脖子的父亲在血泊之中站起了身,他伸出手搭在赵息的肩膀上,苍白的脸上在一刹那居然带着些许慈爱的神情。
【你,果然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没了那只手的搀扶,在赵息的注视下,父亲的头颅沿着那脖颈的伤口猛地一歪,动脉压出的血呲了他一脸。
“——?!”
被那一幕惊醒之后的赵息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而就在这样一个惊魂未定的状态下,他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复活了他的零正站在一旁,那张精致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表情。
“回来吧。”零从怀里掏出一把修长的匕首,“我需要你。”
“……”赵息不语。
“呵。”冷笑了一声后,她抽手将刃尖握住后,接着将柄递向了那个盘坐在地上的少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回来吧,你已经不配拥有普通人的生活了。”
“……”赵息不语,但自己的右手却像是不受控制一样,牢牢地接住了那冰冷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