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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笑得很开心,那是发自肺腑的笑声,音量由低到高渐渐上升,节奏爽朗且明快,却又带着一丝丝的洋洋得意。
他或许该笑得委婉一些,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至于笑起来掩饰不住那口白牙,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颗裂开的白皮石榴。
坐在桌对面的赵息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打断对方的笑声,作为一个凡人,他在面对比自己高位的存在时还是有着自知之明的。
笑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而快速收敛住自己笑声的神却也难以掩饰她表情中的那般神采飞扬,他晃荡着自己掌心里的酒杯,冰块与杯壁相互碰撞,发出脆耳的声响,
“这事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所以刚才有些失态。”他将酒杯轻轻放下,随后伸出手来冲着桌面敲了敲,之前发生过的异相再一次在桌面上出现。
“上次拿酒,这次不会拿菜吧……你是准备在这里野餐么?”赵息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
“不要那么着急下定论嘛,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呢?”那带着笑意的声线依旧不变,但传入赵息耳里后却像是多了些毒蛇般的阴冷。
这一次伴随着他指尖的敲击,出现在桌面上的是一个半透明的小巧玻璃罐,赵息定睛一看,那玻璃罐中装着的似乎是一个模糊的人形。
“看不大清楚是吧?那就等我把它打开。”神伸出手,拉开玻璃罐的一处机关,罐身随后便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他将其打开,里面居然安置着一个食指大小的人形。
“神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到啊。”赵心里息不由得感慨。在对方的刻意展示下,他很轻松地看到了那个人形的脸。
在那个玻璃罐中装着的是飞鸟,准确的说是飞鸟的尸体。
也不知道那个神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居然将那具尸体变为了巴掌大小,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做工精巧的人偶一样,此时此刻的飞鸟居然被换上了一声漂亮的黑色礼服,这让她少了丝杀伐果断的刚毅,多了一些属于女性的柔美。
“当然能做到了,毕竟我可是神啊。”神动作粗鲁地伸出手来,将袖珍的飞鸟牢牢抓进了手心里,他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那张变得僵硬的面庞,脸上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看啊看啊,快看看这幅安详的蠢样,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
“……我想我需要了解前因后果才能理解你的话。”赵息皱了皱眉。他这才从对方的话中意识到他有读心的能力。
“当然,我很乐意花上几分钟给你解释来龙去脉,毕竟这难得一见的笑话如果只让我一个人享受的话也未免太奢侈了些。”他维持着那浮于皮肉的笑容,“你想知道什么呢?哦好吧,大多数我的这个玩偶似乎都告诉你了,那我就告诉你她所误解的一些东西吧。”
“噢?”赵息适时地进行了附和。
“首先,不存在【半罪使】这种东西。”神一只手握着飞鸟,另一只手则端着酒杯,兴致盎然地抿了一口。
“什么?”听者愣住了。
“是不是有些意外?喔,我就喜欢你这讶异的表情!”神此刻简直容光焕发。
“【半罪使】这种东西自始始终不过是为了骗这个蠢姑娘而随便捏造的概念,而我对你们这群人的情况可是了若指掌,因此也能在安排上自己圆自己的谎。”神摇晃了一下酒杯,杯子与冰块发出撞击的响声,“当然了,你自然也有继承神位成为我肉躯的资格。哦对了,提一个无关紧要的事,虽然我捏造了半罪使这一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之前说明的是错误的,比如她在地面上做的那些小动作的确给我添了麻烦,而‘平衡’这件事客观上也存在,但后者可没飞鸟描述那么棘手,毕竟我可是神啊……你也明白的吧?谎言穿插在真实里才能更加迷惑人的眼球呀。”
“但她倒也没说错,死活什么的在她进入这个空间后就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她的肉身完好无损,她就能作为钥匙去打开两个世界之间的门。”他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抖动,“事实上……迫于我自己设定的规则,我还真的没办法对她本人进行直接干涉,但没想到我就是那么随便给一个饵,她就乖乖地……啊不对,是迫不及待地咬上去了!”
“你能想象到我看到那副画面时的表情嘛?”神微笑,摇头晃脑着继续说,“死之前居然还说托付希望什么的……现在想想这个傻姑娘真的比我想象中还要愚忠啊,居然在欲望和自觉之间选择了后者,还在我面前演练了那么一出,她莫非以为自己是骗到我了?”
得知真相的赵息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却又有些疑惑地提问,“那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给飞鸟布下这么一个局?她既然是死是活都无所谓,那按照正常的程序走才更省事吧?”
“你觉得我是在刻意在给她布局?”神将酒杯放下,脸上写满了戏谑二字,“你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什么?”
“只是消遣而已。”神微笑,“这场圣战也好……不久前临时起意的欺骗也好……对我而言不过是‘消遣’的一种,仅此而已。”
“哦对了,地面上举行圣战时的那些战斗我基本也都看过,说实话那些真的很好玩啊,这百年里我光是最好的消遣就是看那些战斗的录像了!”神谈到这里则显露出了一丝丝的人性,那样子简直像是一个在和别人聊动画的孩子一样。
赵息愕然到说不出话来。
小孩子其实是很恐怖的存在,因为他们会用各种让人难以言语的酷刑对待比自己弱的生物,他们会用沸水烫死蚂蚁用木棍捣毁蚁巢,将昆虫的四肢全部掰断然后观察它们如何死去,而在此过程中他们并不会产生过多的情感,就连动机最多也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毕竟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形成一个拥有三观的完整人格。
而对方在说这话时的表情就像是小孩子一样。
与此同时赵息的心里在一次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双方之间无形却又实际存在的、犹如天堑般的。名为“不平等性”的深渊。
尽管对方表现出的知性与理性与人类相仿,但对方在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赵息的视角虽然扭曲,但他好歹是在平视自己的同类。
可神是在俯视他,俯视他的同类。
“怎么了?看上去你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啊。”神的注意力从自己的话题里转移了回来,“这样的话,我该谈一谈别的东西来引起你的注意。”
赵息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神居然还有在意虫子对话题感不感兴趣的这种细腻心思。
“之前我说的是‘首先’,那接下来我就说‘其次’好了。”话音一落,神似乎很是无奈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说是‘其次’,其实之后也没有其他可聊的就是了。”
本来该接过话茬的赵息无法开口,他没法组织好语言去回答对方。
“我知道你们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神有着诸多的疑惑和不解,但在其之前,我认为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类应该认清一个事实,并基于这个事实来感谢我才对。”神用着平静的语气继续说,“毕竟我可是大发慈悲了呢,并没有因为图方便就对人类这个种族进行种族清洗呢。”
“……诶?”赵息听到那四个字的时候多少有些不现实感,但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后便不由得脱口就问,“种族清洗?灭绝人类?”
“是啊。”神轻描淡写地点头肯定了。
“可是,可是你不一直设定规则禁止使者和罪使对这个世界产生过大影响么?而且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不允许你——”
“你不会以为‘这个世界’就仅限于你们这个星球吧?”神不耐烦地打断了对赵息的反驳,随后嗤笑了起来,“这个世界里拥有和地球文明程度相似或高等的星球少说也有九位数,至于比你们星球落后的就更加不计其数了,我只是毁灭这九位数分母上的一个小小的分子,你觉得规则就会因此把我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里?”
“因为近啊。”神耸了耸肩。
“只是,因为近啊。”赵息感到一阵头昏脑涨,但脑袋清明了一些许后……他居然笑了。
面对着这荒谬的现实,可身为凡人的他除了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呢?
神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也开心的笑了起来,零落的笑声但断断续续,很快便以赵息的停止为结尾。
或许是幻觉吧,对方维持的体型明明和他相差无几,但在赵息的眼中,对方的身影早就已经比任何事物都要庞大了。
看到对方失常的笑声结束后,神继续开口说,“但消失十万名个体和消失一个种族终归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二者比起来,前者对规则的干涉度自然要少一些。”
“而且……虽然挑出来的十万个个体在你们这个种族的道德观里都算是劣等品中的劣等品,但从牺牲了你们而拯救的人类数量看,光是平均下来,你们这十万名罪使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可以说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英雄哦?”神说到这里,便把手里的飞鸟放了下来,接着给另外一只空着的酒杯倒满,随后将其推向赵息——
“喝一杯?英雄。”
“抱歉,我不会喝酒。”赵息沉闷的回答,双眼看着那顺从惯性推倒自己面前的酒杯,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从理性去考虑,再基于飞鸟的教训,他无法完全相信对方的话,但从感性的方面思考……他却又无法忽视对方的话。
如果对方说得是真的,那么飞鸟的牺牲便毫无意义,而之后无论他和接下来的对手谁胜谁败,都不会影响到这场神的祭祀——除非他和终局的对手同归于尽。
“我有个问题。”赵息突然问。
“说吧。”神将飞鸟放回了那个玻璃罐,随后那个小巧的罐子便溶解似的消失了,桌面上其余的酒壶酒杯也很快随之消失不见。
“赢到最后的话,自己的意志便会消失,随后肉体就会被你寄宿吧?”
“是这样不假。”神点头。
“愿望呢?”赵息屏住了呼吸,“在签订契约的时候,你们承诺过的那个愿望呢?”
“那么,我的酒你到底喝不喝?”神的眼里酝酿着浑浊的情感,“这可是神的酒……你应该明白这杯酒意味着什么吧。”
赵息闻声,苦笑了几秒后端起酒杯,将酒液豪爽地一饮而尽。
“契约上的自然不会造假。”看到了那一幕后,神微笑着说,“毕竟那是我亲自制定的,就算是我自己也无法违背。”
得到回复的赵息舒了一大口气。
“那你就加油吧,现在时间还充足,就算是为了那个愿望,你也要做足准备呀。”神站起身,笑着继续说,“毕竟你可是寄托了那个蠢姑娘全部的希望呢。”
神的身影在房间中渐渐淡去,最终消失无踪。
房间内一时间之留下了赵息一人,之后的几分钟里,他都在对着那空荡荡的酒杯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