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的便车只能送到离家最近的拐口,但说是“最近”,其实还要走大约十分钟的路程。
当接客的大叔发现自己的客人竟然是一位浑身淋湿的少女时,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应该先赶到就近的医院,但被对方果断地拒绝了。
社会阅历丰富的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小姑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碍于两者之间的陌生关系,再加上人家一副把交流的机会拒之度外的样子,最后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当司机按照少女的意思在一处平平无奇的拐口处停下时,他四处张望了一波,发现四周最起眼的不过是一片树林。
出于心善,司机向这位黑发的少女递过一把伞,但被对方用和之前同样的语气回绝掉了。
感性的善意让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分别的时候帮这位小姑娘一把,于是尽管少女面无表情表情地一再推辞,他都坚决只收一半的车费。
然而,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最后,司机忽然心生诧异,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将里面的钱取了出来,才发现少女支付给他的现金竟然是按原价算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记得还当着她的面数过的……”
————
终于回到屋檐下了。
雨天的林间十分难走,泥泞的小路坑坑洼洼,时不时还会溅起带泥的水花。
感觉到左边的鞋子有脱落的迹象,夏娜扶着这栋日式别墅的大门,向后看去的同时抬起左腿,手指勾了勾鞋子的后踵。
趁着周围没人,一路上,她都在用“洁净之炎”包裹全身,遮雨和烘干湿透的身体和衣物。

这栋建筑没有因主人的逝去而消散,因为某个类似永动机的自在式,构成它的存在之力正常情况下不会消散。
若非被刻意打造成“可以回去的地方”,也不必如此精雕细琢了。
按他原先的说法,的确是是想随便了事的,但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改变了主意。
脚与鞋的接触面,因为有混进来的泥液和脏污,即使用“洁净之炎”也不好清理。几乎湿透的白色丝袜凸显出隐隐约约的肉色,映照出少女健康的大腿。
以往这个时候,旁边不是有人陪着,就是此时的房门已经被打开,熟悉的微笑一如既往地等候自己。
那个人精心雕琢的背后,是想让这个家变得足够完美,同时容纳自己和他两个人吗?但在建造这栋别墅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了啊。
这栋带着思念和眷恋诞生的建筑,要有两个人住在一起才能够被称之为“家”吧?
当然,被赋予如此定义的点点滴滴还是存在过的。但时光荏苒,那段时间的美好和幸福不过如白驹过隙,偌大的屋子如今又只剩下了一个人。
哪怕是为了彼此而存在的“家”,却也无法给予现在的少女哪怕一丝属于家的温暖。
有时候她不自觉会想,这和多年前流浪各地,短憩时倚靠的冰冷墙边和阴暗角落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反正往后的余生无疑是与孤独为伴,身为非人之物的自己又始终能够保持彻夜不眠、意识清醒,那么休息的地方、回去的地方、安心温暖的“家”……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一时的小憩?安稳的入眠?算了吧,那种事情……
就连回到这里都是出于习惯,等哪天自己一不小心忘了,或是觉得已经没有半点回来的必要的时候,不止是这份习惯,就连造成习惯的一系列感情都将被磨灭殆尽吧。
未来的漫长岁月里,她没有敌得过磨损的自信,因为她所能依靠的,只有一个终将遍体鳞伤的自己。
哪怕是可以和那户人家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能都不足二十年……甚至远远比那更短。即使坂井一家会接纳她,但身份暴露之后,意味着自己必须和他们保持距离。
非人的存在不能暴露在大众视野,何况三悠未来的妻子和家庭,几乎不可能接受一个不死的怪物。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充满遗憾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好好享受为数不多的待在“家”里的时光吧,毕竟要是有一天连回到这里的路都给遗忘了话……
暴风雨的天气使屋内的环境阴暗至极,像从来都没有人居住过一般。虽然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出现像人类一样的病状,但长时间的淋雨依旧让夏娜在进入回暖的屋中时产生了轻微的不适。
不知是不是由于重新签订契约前,属于适应羸弱之身带来的后遗症,还是说内心积攒下的疲倦和哀伤随着压抑的心态顷刻间迸发了出来。
虽说是好端端地站在平地,但夏娜总觉得自己好像要站不稳,视线也突然开始变得模糊,类似头晕目眩的感觉,身子随时都有可能歪向一头。
(太累了吗……)
回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好多天没有闭过眼了。本来,实力处于顶尖层次的她不会因为区区缺少睡眠就感到疲劳,但她没有意料到,影响一个人身体状况的因素,可不仅此而已。
夏娜皱着眉头抵抗不适,摁下了墙边的灯光开关,然后把手按在墙上稳定几近昏倒的身体,微微弯下身,脱掉了右边的鞋子,然后——

“!”
旁边的鞋柜上,一双本不起眼的鞋子忽地映入眼帘。
似乎理所当然的事物却出乎意料地出现了。
它们本该在那……也本不该在那才对。
没有考虑陷入幻觉,或是自己因为忍受悲痛太久,其实已经精神失常的可能性。在头脑猛地做出思考前,身体就抢先一步地动了起来。
左边的鞋被直接甩飞一边,她像是疯了似的朝一楼的客厅奔去。站在大厅中间,她的视线射向四面八方,更是随着脚步的迈出朝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扫去。
(不在、不在、不在……!)
拳头缩得越来越紧。
意识到自己联想到的身影不在这时,还没等失落和自嘲的感情涌上心头,她便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动。
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决心,夏娜调头冲向了二楼,确信那一幕……那一瞬间的感觉是绝不会错的。
跨越几节阶梯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然而,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般的漫长。
视线开始模糊不清……
呼吸愈发变得困难……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哈……哈……”
这控制不住的喘气声,真的是现在的自己发出来的吗?
迎风而过,如雨的汗水从额角飘落。晶莹剔透的光泽在幽暗的环境中焕然新生。
随着卧室的房门被她“嘭”的一声推开,这一刻,少女那因一度的绝望而几乎消逝的高光重新出现在了眸中。
“啊……”
一个既不高大,也不伟岸的背影,就站在了那里,待在了属于他的地方。
这一瞬间,少女几乎要泣不成声,但还是拼命抑制住了失声痛哭的冲动。她害怕这不是真的……
与带来安全感什么的毫不相干,也不需要给予所谓的值得依赖的臂弯,被赐名的少女愿以灵魂起誓,即使不惜献上生命,也要祈求他的一切安好……
夏娜缩着身子,不敢放开脚步,但还是蹑脚的向前一步一步地靠近,颤抖的手朝着那道不知真实还是虚幻的身影一点点地伸去,柔弱的身姿随时都有可能摔在地上。
看见了——
所谓的愿望何其简单,只是像这样好好的,和以往一样朝自己露出宠溺的微笑——
“夏娜?”
就足够了,不是吗?
不应该发生才对……理性是这么想的。
但就算真的是幻觉,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的夏娜,觉得理性在各种意义上都离自己远去了。
如果是幻觉,亦或是梦境,至少希望自己不要醒来,将一切凝固在这个瞬间也无所谓。
晦暗的天空下,被房间的台光照射到的区域犹如温暖的篝火,将眼前的身影照亮。
然而,似乎是因为暴风雨下的灯光太过昏暗,眼前的少年顿时不真实起来——
“悠……二……”
其实是因为眼泪。
嘶哑的哭腔,以及长久以来压抑在体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一口气爆发出来。
即使是想象出来的幻影,下一秒就会消逝,夏娜也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窒息的,用于掩盖悲伤和痛苦的假面已经支离破碎。
控制不住的哭声顷刻便回响在整个房间,哭泣的少女一如之前的那个嚎啕大哭的孩子。她就像是一个在大雪纷飞的世界里独自跋涉了许久的漂泊者,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接纳她的暖屋。
那里不仅有温暖的火,更有坚实的依靠。
“笨蛋……!笨蛋……!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啊?!一个人去送命到底有什么好?你有想过我吗?难道你死了我就能好好活着吗?我不想听你讲什么大道理,也不想听什么是非!使命、责任、义务……这些我都不要,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我现在只想一起……我只想和悠二永远在一起……!!”
“抱歉……”
“不稀罕你的道歉!我不听!!”
“就算这样,我也还是要说声抱歉……对不起,夏娜。”
感受着怀中有些冰凉的娇躯,少年——坂井悠二紧紧地将其纳入怀中——
“以及……我回来了。”
“笨蛋……悠二……我不懂……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
“真的很抱歉……但为了我们,我只能这么做。让你一个人难过了这么久,我……”
“无路赛!无路赛……无路赛……”
眼泪,摧毁了一切伪装坚强,是悲伤最为残忍也是最有利的证据。然而现在,不断涌出的泪水,对于彼此反而是最好的安慰。
这正是他(她)在这里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