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天际最后一抹橘红恋恋不舍地沉入远山的轮廓。校园里的喧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春日夜晚特有的宁静，空气中漂浮着新叶与泥土的湿润气息，还有隐约的、不知名的花香。
程梓夏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漫无目的地在渐暗的校园里走着。白日里关于林墨雨的零星流言碎片，像细小的荆棘，时不时刺她一下，并不很痛，却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烦闷。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回宿舍的路，脚步自有主张地引领她走向那个日渐熟悉的方向——靠近老校舍的静谧花园。
然后，它又出现了。
那缕钢琴声，如同初次邂逅时一般，穿透薄暮，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依旧是那间亮着暖黄灯光的琴房，依旧是那个朦胧而专注的身影。但这一次的曲子不同了。不再是初来时那首带着空灵寂寥感的旋律，也不同于开学典礼上那首展示精湛技巧的表演性曲目。此刻流淌出的音符，缓慢而深沉，像在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层坚硬的外壳，流露出其下隐藏的、连弹奏者自身或许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忧郁与挣扎。旋律中偶尔迸发出几个强音，却又迅速被压抑下去，回归一种克制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平静。
梓夏停下了脚步，屏息聆听。
这琴声……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倾诉。她想起昨天帮忙整理文化节用的汉服时，墨雨微微蹙着眉检查衣缘绣线的侧脸；想起她独自核对流程表时，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那细微而急促的节奏；还有周围那些从未停歇的、关于她“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低语。
「《钢琴课》里艾达无法言说的痛苦，大概就是通过这样的琴声宣泄的吧……」梓夏的“电影脑”自动检索着库存，却发现任何类比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这不是电影配乐，这是林墨雨真实的心绪，隔着玻璃窗，隔着暮色，微弱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一曲终了，余音在寂静的空气里震颤，久久不散。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梓夏。上一次她选择了悄悄离开，将那一刻的触动深藏心底。但这一次，某种力量推着她，让她不想再仅仅做一个遥远的旁观者。心跳如擂鼓，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花园矮栅栏门，走了进去。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琴房里的人。
琴声戛然而止。林墨雨抬起头，视线穿过玻璃窗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不速之客。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中迅速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惯有的警惕，像受惊的蝶瞬间收拢了翅膀。
然而，当她看清来人是程梓夏——那个最近几天总是默默出现，在她需要搬动道具时搭把手，在她寻找资料时递上正确书签，眼神总是带着小动物般怯生生却又异常专注的女孩时，那层锐利的冰封似乎融化了一刹那。
两人隔着窗户，一时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
梓夏的脸颊烧得厉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先设想好的台词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弹得真好。”
完了，太平庸了！她在心里尖叫。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凭借着本能和那份按捺不住的真挚：“只是……这次的曲子，感觉……好像有点悲伤？”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太冒昧了！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林墨雨的眼睛，准备迎接冰冷的无视或嘲讽。
琴房里沉默了几秒。
预想中的冰冷并没有到来。反而是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谢谢。”林墨雨的声音传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目光落在梓夏抱着的书上，忽然轻声问了一句：“你……也喜欢电影？”
“啊？”梓夏猛地抬头，撞入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顺着墨雨的视线看向自己怀里的书——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正是《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
“是、是的！”梓夏连忙点头，像得到了某种特许，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点，“很喜欢。刚才……刚才听你弹琴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点像《天使爱美丽》里尼诺找到那个铁盒子的感觉，明明是好奇和寻找，背景乐却有点淡淡的孤单……啊，我不是说你的琴声孤单！我是说那种感觉……”她越说越乱，差点咬到舌头。
看着她慌忙解释的样子，林墨雨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灯光下的错觉。她没有回应梓夏关于“悲伤”或“孤单”的评价，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抚过，带出一串零碎的音符。
“那部电影……挺好的。”她轻声说，语气是一种中性的评价，听不出太多喜怒。但这对她而言，已算得上是破天荒的交流。
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拂动了梓夏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几丝冰凉的雨意。春雨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林墨雨像是被这凉风惊醒，忽然站起身。“雨快大了。”她说着，动作略显匆忙地合上琴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该回去了。”
“哦，好、好的！”梓夏赶紧让开通路。
林墨雨走出琴房，锁上门。经过梓夏身边时，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梓夏脸上停留了半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入细密的雨丝中，身影很快融入了苍茫的暮色。
梓夏独自站在原地，怀里的书似乎还残留着图书馆的温度，但心口却被一种全新的、混合着甜蜜与酸胀的情绪填满了。刚才那短暂的对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她听到了雨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也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响过一声的、剧烈的心跳。
春雨绵绵，悄然浸润着大地，也无声地浸润着某种悄然萌动的、充满未知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