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的筹备工作如火如荼，校园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沸腾的活力，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绽放积蓄能量。程梓夏穿梭其中，感受着这份集体性的热忱，那颗因林墨雨而悸动不安的心，也似乎找到了一丝暂时的依托。方欣总是活力满满地拉着她到处帮忙，顾言沉稳地统筹协调，就连看似冷淡的傅思楠，在绘制海报时眼神也专注得发光。
生如夏花之绚烂——泰戈尔的诗句不经意间浮现在梓夏脑海。她看着身边这些努力让青春绽放光彩的同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渴望靠近那朵最耀眼、也最难以接近的夏花——林墨雨，哪怕只是远远汲取一丝光芒。
然而，绚烂的背面，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成长的篇章里，并非只有轻快的诗行。
午休时分，教学楼后的安静走廊一角。顾言正和梓夏、方欣核对完节目流程，手机突然响起。她看了眼来电显示，脸上温和的笑意稍稍收敛，接起电话。
“妈，嗯，我在学校……活动还没结束，今天可能晚一点……”顾言的声音依旧轻柔，但梓夏敏锐地捕捉到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陡然拔高，即使听不清具体内容，也能感受到那股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不耐烦。“……弟弟没人接怎么办？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女孩子家家的，天天待学校那么晚像什么话！那些事比家里还重要？……”
顾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她侧过身，压低声音：“我知道，可是班长的工作……好，好，我尽量……嗯，回去路上我会买好菜。”
通话结束。顾言握着手机，站在原地静默了两秒。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却照不进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淡淡委屈。那是一种与她平日里可靠沉稳形象截然不同的脆弱，像精美瓷器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细微裂痕。
但仅仅是一瞬。她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时，脸上已重新挂上那抹令人安心的温和笑容，仿佛刚才那通电话从未发生过。“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方欣，道具清单……”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更用力地注入了一些活力，像是在努力驱散什么。
梓夏看着她，心里微微发酸。她想起泰戈尔的另一句话：“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顾言学姐此刻，不正是在这样做吗？
也许是午后时分，不少同学都陆陆续续收到了家里人的电话。
不远处，摆在桌上的手机振动着，画板前的傅思楠真蹙额凝思。直到同学提醒她，她的手机也响了。看到屏幕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忙接通。
“哥！”她软软地喊了一声，电话那头的男声温和带笑，仔细询问她颜料够不够用，需不需要他来帮忙搬重物。傅思楠抱着电话，笑得眉眼弯弯，小声地分享着准备的画作有多好看，周围几个同学投去羡慕的目光。
目睹这一幕的梓夏心里五味杂陈。一边是不得不提前凋零的关怀，一边是被细心呵护的绽放。家庭的脉络，无声地塑造着她们此刻的模样。
放学后的礼堂，人流拥挤。各班都在抓紧最后时间走台。梓夏被人群推搡着向前，不小心撞到了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粗暴呵斥：“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啊！”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梓夏记忆深处那个紧锁的盒子。瞬间，嘈杂的人声、晃动的光影扭曲变形，与过去某个灰暗的场景重叠——刺耳的嘲笑、故意的推撞、孤立无援的墙角……
她的呼吸骤然一窒，脸色唰地变得苍白，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世界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向后退去，踉跄着缩进礼堂入口处一个昏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慌和窒息感。
「不要……别过来……」她在心里无声地尖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闭上眼，努力对抗着那阵熟悉的眩晕。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可怕的幻象才潮水般退去。她虚弱地睁开眼，额上已是一片冷汗。
然后，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是顾言。她不知何时注意到了梓夏的异常，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眼神里带着担忧和询问，却没有贸然上前，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座可靠的山。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而在更远一些的舞台侧幕旁，林墨雨似乎正准备离开，她的目光也无意间扫过了这个角落，落在了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梓夏身上。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微光——是疑惑？是一丝极淡的了然？抑或是，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影子？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与负责灯光的学生干部低声交谈起来。只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最后的小插曲发生在礼堂后台。林墨雨刚刚确认完钢琴的位置，手机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那种排练时的专注神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程式化的恭敬与淡漠。她走到更安静的角落接起。
“……是的，准备得很顺利……请您放心……不会让家族失望……”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背脊挺得异常笔直，“……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可能会来，我会注意……”
通话时间很短。挂断电话后，林墨雨并没有立刻离开。她低着头，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眼神却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光彩，变得沉郁而压抑。她抬起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下一个瞬间，她敲下了一个沉重的和弦，巨响在空旷的后台回荡，充满了无处宣泄的张力和一种近乎自虐的苛求。
梓夏远远看着，方才的恐慌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她忽然明白了，为何林墨雨的琴声里总藏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悲伤与挣扎。那朵夏花并非生于无忧无虑的沃土，她的绚烂之下，或许缠绕着更为冰冷的藤蔓。
假如你为落日而哭泣，你也将错过繁星了——梓夏默默地想。她为自己的过往阴影而颤栗，但此刻，看到顾言的坚强，看到墨雨的负重，她更加确信，自己不能永远沉溺在过去的“落日”里。这个温暖的集体，那个让她心悸的人，都是她夜空中的繁星。
她必须更勇敢一些，才能不错过。不仅是为了自己，或许，也是为了能有一天，有资格去触碰那朵夏花的光芒，哪怕只是分担一丝她周围的沉重。
这时，顾言的声音温和地在她身边响起：“梓夏？你好些了吗？脸色还是有点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她已经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关切地走了过来。
梓夏回过神，看着顾言依旧温暖的笑容，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个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的微笑：“我没事了，班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想帮忙。”
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飘向钢琴的方向。林墨雨已经恢复了练习，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变得无比精准、流畅，却也……更加冰冷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失控从未发生。
但梓夏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看到了光芒下的阴影，也看到了自己必须前行的方向。春日的细雨似乎变得绵密起来，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