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雨下得更密了。绵密的雨丝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的网,笼罩着陷入沉寂的校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被雨水打落的残花混合的气息,清冷中透着一丝哀婉的甜腻。
程梓夏抱紧双臂,站在教学楼底层空旷的门厅里,望着门外连绵的雨幕,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决意虽已下定,但当真正要付诸行动时,巨大的恐惧和紧张依旧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手脚冰凉,指尖微微颤抖。
她知道林墨雨有晚自习后独自留在教室整理笔记的习惯。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与之单独说话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终于,走廊尽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建筑内显得格外清晰。
梓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湿气的空气,强迫自己从藏身的柱子后走出来。
林墨雨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另一端。她撑着一把素雅的黑色雨伞,正准备步入雨中,另一只手抱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一如既往冷淡的眉眼。
“林……林同学!”梓夏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干涩发颤,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墨雨脚步一顿,循声望去。看到是程梓夏,她的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便被一种更深、更快的戒备所覆盖。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带着询问,更带着无形的疏离。
梓夏被她看得一阵心慌,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泄了一半。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近几步,两人之间隔着淅沥的雨声和几步的距离。
“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梓夏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
林墨雨依旧沉默着,那种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梓夏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抬头,目光勇敢地迎上对方。雨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成了她此刻慌乱心跳的唯一伴奏。
“从……从开学典礼,听到你弹琴开始……我就……我就很注意你。”她的声音依旧颤抖,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后来,看到你准备文化节那么认真,那么优秀……还有,那天在琴房外……我……”
她语无伦次,脸颊烧得滚烫,几乎能感觉到雨水带来的寒意与自身的热度在进行荒谬的交战。
“林同学,我……我很喜欢你。” finally,她终于说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底无数次的话,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瞬间被更大的空虚和恐惧攫住,“喜欢你的认真,喜欢你的才华,喜欢……喜欢你看似冷淡其实比谁都专注的样子……我、我知道这可能很突然,也很冒昧……但是,我就是想告诉你……”
她的话语笨拙、真挚,又充满了少女情愫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炽热。在这春末冰冷的雨夜里,像一颗骤然投入冰湖的石子,企图激起一丝涟漪。
林墨雨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极其复杂。
初始的惊讶之后,在那双总是冰封的眸子里,确实闪过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动摇。像是坚冰被突如其来的热流烫了一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或许是被这份毫不掩饰的真诚所触动,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孩眼中闪烁的、与她自身怯懦外表截然不同的勇敢光芒。
但那一丝动摇消失得比出现得更快。
随之涌上的,是更深、更剧烈的恐惧。对情感的恐惧,对暴露软弱的恐惧,对可能带来的未知麻烦的恐惧,以及艺术节后台姑母那冰冷的告诫言犹在耳——“你的行为关乎家族体面”、“不容有失”。生如夏花之绚烂,是家族要求她必须达到的姿态,而任何脱离掌控的情感,都是这绚烂姿态下的致命裂纹,是绝不能允许的“死若秋叶”般的静默偏离。
她的脸色在路灯透过玻璃映照下的微光里,显得异常苍白,甚至比那晚在后台时更加缺乏血色。她的眼神开始剧烈地躲闪,不再看梓夏那双充满期盼和紧张的眼睛,最终,被一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冰冷的硬壳彻底覆盖。
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在走廊另一端更深的阴影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悄然驻足。
是薇菈。
她似乎只是恰好从另一间活动室出来,准备离开,却意外撞见了这一幕。她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是停在了光影交界处,冷静地旁观着。她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碧蓝的眼眸里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近乎淡漠的了然。她只停留了短短几秒,便像是失去了兴趣,或者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悄无声息地转身,身影彻底融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出现和消失,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完全沉浸在自身情绪风暴中的程梓夏和林墨雨,都毫无察觉。
“……”
林墨雨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那苍白的唇瓣抿成一条更加冷硬的直线。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动作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仓促和抗拒,仿佛梓夏的话语是什么可怕的、会灼伤人的东西。
然后,她深深地看了梓夏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动摇,没有了惊讶,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甚至是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尖锐的拒绝。
不等梓夏从那可怕的眼神中反应过来,也不等她再说出任何一个字,林墨雨决然转过身,一把撑开伞,步入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很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和狼狈,仿佛急于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只留下程梓夏独自一人,僵立在空旷的门厅里,刚才鼓足勇气吐露的话语还带着滚烫的温度悬浮在空气中,而接收它们的人,却已逃也似的消失在了茫茫雨夜之中。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雨水,瞬间将梓夏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