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那场淅淅沥沥的雨,仿佛永远下不完,浸透了程梓夏的整个世界,连同那份刚刚萌芽便被骤然掐断的情感,一同沉入冰冷泥泞的深处。
几天过去了,星华中学沐浴在日益明亮的夏日阳光里,欧式建筑的尖顶泛着暖金色的光,庭院里的花卉开得愈发浓烈绚烂,空气里浮动着栀子与晚香玉甜暖的香气。一切都洋溢着初夏特有的、近乎喧嚣的生机。
但这蓬勃的生机,却与高二某间教室角落里蜷缩的程梓夏格格不入。
窗外的知了开始试嗓,鸣叫声断断续续,敲打着耳膜。讲台上历史老师的声音平稳地讲述着某个王朝的兴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梓夏的眼睫沉重地垂下,视野里是摊开的课本上逐渐晕开的墨字。
昨晚她又失眠了。眼前反复浮现的是那个雨夜,琴房外朦胧的光晕,那个黑长直少女冰冷疏离的背影,以及自己鼓足勇气后只剩下狼狈和刺痛的心。睡眠像是一条狡猾的鱼,总是在她即将抓住时悄然溜走。直到天边泛起蟹壳青,她才昏沉地浅眠片刻,旋即被起床铃无情扯醒。
此刻,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恰好笼住她半个身子,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像一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毯子。她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界挣扎,最终,那根绷紧的弦还是断了。她轻轻地、几乎无声地伏倒在冰凉的课桌板上,脸颊贴着书本粗糙的纸页,瞬间被黑暗般的睡意俘获。
“……所以说,这一时期的关键在于……”老师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异常安静的身影上,“程梓夏同学?”
轻微的鼾声……或许并没有鼾声,只是那过于沉寂的姿态本身就已构成了一种打扰。旁边的方欣焦急地用胳膊肘轻轻捅她,压着嗓子:“梓夏!醒醒!”
梓夏猛地惊醒,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弹起身子,茫然地睁大眼睛,对上老师关切而又略带责备的目光,以及周围同学投来的各式视线——有关心,有好奇,也有单纯看热闹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脸颊,耳根烫得厉害。
“对、对不起!老师!”她慌忙站起来,声音因刚睡醒而带着一丝沙哑,眼神躲闪,无处安放,“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笨拙地道歉,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试图用急促的呼吸压下胸腔里那股混合着尴尬、羞愧和未散尽悲伤的酸胀感。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早餐俱乐部》里某个类似的窘迫场景,但此刻她丝毫笑不出来,只觉得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老师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注意听讲,晚上别睡太晚。”
“是……”梓夏低声应着,重新坐下,深深埋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课堂恢复了秩序,但她再也听不进一个字,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想流泪。那个雨夜的寒意,似乎从未从骨子里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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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学生会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将炽烈的阳光过滤成一片澄澈明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凉爽的空气,与室外的初夏燥热隔绝开来。
谢璃端坐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她面前摊开着几份待处理的文件和活动申请报表。指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照亮她束成高马尾的黑发,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衬得她侧脸线条清晰而略显冷硬。她神情专注,眉头微蹙,快速浏览着文字,偶尔用一支造型简洁的钢笔在上面写下批注,字迹凌厉如刀锋。周身散发着一种“公务进行中,闲人勿扰”的沉静气场,高效,却也疏离。
处理完一份关于校园艺术节场地分配的文件,她稍作停顿,端起手边的白瓷杯,抿了一口已然微凉的绿茶。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俯瞰着楼下的中心花园。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了。
花园盛放的玫瑰丛旁,支着一个略显笨拙的画架。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坐在画架前,戴着一顶可爱的奶黄色圆顶遮阳帽,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是付思楠。
她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手托着调色板,另一只手握着画笔,时而快速地在画布上涂抹,时而停下来,歪着头仔细端详,表情认真得近乎庄严。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能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嘴唇和轻轻颤动的睫毛。几缕栗色的发丝从帽檐下溜出,粘上了星星点点的颜料,甚至脸颊上也蹭到了一小块明亮的鹅黄,她却浑然不觉。
谢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数秒。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那是什么?是对这种“不务正业”的不认同?是对那份全然投入的不解?还是……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纯粹的光彩所吸引的波动?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会长,这份紧急文件需要您签字。”一名学生会干事拿着文件夹走进来。
谢璃猛地回神,像是被惊扰了某种不合时宜的窥探。她迅速收回目光,脸上那一丝微妙的波动瞬间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淡漠。她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内容,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谢璃,两个字依旧力透纸背,不带丝毫犹豫。
“好了。”她将文件递回去,声音平稳无波。
干事离开后,办公室重归寂静。谢璃没有再看窗外,只是重新拿起下一份文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走神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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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花园。
付思楠对来自高处的注视一无所知。她正小心翼翼地为画布上最后一朵云彩点上高光,然后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比周围的阳光还要耀眼几分。
而教室里,程梓夏依旧低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课本上的花纹,窗外的夏日晴空灿烂得近乎虚幻,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被春雨淋湿的角落。
三个少女,三种心境,在这夏初的微风里,悄然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