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猖獗。天地间一片混沌，密集的雨点砸落在地上、树叶上、伞面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几乎吞噬了其他所有声响。
付思楠艰难地在雨幕中跋涉。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手臂上，校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风狂暴地撕扯着她手中的黑伞，好几次几乎要将伞骨掀翻，她不得不双手死死握住伞柄，逆着风，一步一步朝着记忆中的那个偏僻角落挪动。
心里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在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透后，稍微褪去了一些，但担忧却愈发清晰。她一边努力辨认着几乎被雨水淹没的小径，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付思楠你真是个笨蛋！大笨蛋！她那样说你，那样骗你，你还跑来管她干什么？！让她淋雨算了！
可是，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
那个蜷缩在冰冷雨亭里、可能正在无助哭泣的身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让她无法回头。
终于，穿过一片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竹林，那个破旧的小雨亭的轮廓，在朦胧的雨幕中隐约可见。
付思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
越来越近……
亭子里，果然有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谢璃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冰冷的亭柱上。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单薄的夏季校服完全湿透，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肩背线条。她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付思楠的脚步猛地顿在亭外。
看到这一幕，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仿佛瞬间被这铺天盖地的雨水冲刷掉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尖锐的心疼和酸楚，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璃。褪去了所有冰冷坚硬的外壳，没有了平日里的严肃和距离感，只剩下最原始的、无助的脆弱。
谢璃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或者是感觉到了注视，她受惊般地、猛地抬起头。
泪水混合着雨水布满了她的脸颊，眼睛红肿，平日里清冷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茫然、恐慌和未散尽的泪意。当她看清亭外站着的人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瞳孔骤然收缩，露出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慌乱和……无地自容的神情。
“……付……思楠？”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你……你怎么会……”
话未说完，一阵狂风猛地卷过！
付思楠猝不及防，手中的黑伞瞬间被强大的风力掀得脱离了掌控，伞面向外翻折，像个脱线的陀螺，一下子被风裹挟着，翻滚着吹向了远处的灌木丛！
“啊！”付思楠惊呼一声，瞬间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下，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人之间，最后一点隔阂（伞）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彻底剥夺。
现在，她们同样浑身湿透，同样狼狈不堪，同样站在这个狭小破旧的雨亭内外，隔着漫天暴雨，无声地对峙着。
谢璃看着亭外瞬间被淋成落汤鸡的付思楠，看着她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看着她那双依旧明亮却此刻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有关切，有担忧，有未消的怒气，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执拗。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冲上谢璃的心头，冲垮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和骄傲。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蜷缩太久而腿脚发麻，身体摇晃了一下。她不管不顾地朝着付思楠伸出手，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急切：
“快进来！外面雨大！快进来啊！”
她的声音不再是平时那种命令式的清冷，而是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恐慌，害怕对方因为自己而生病。
付思楠看着谢璃向她伸出的、同样冰冷且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她红肿眼睛里毫不作伪的急切，心里最后那点坚冰，似乎也“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迈步，踏进了这个狭**仄、却暂时可以隔绝风雨的小小空间。
亭子实在太小了。两个人站进来，几乎要贴在一起才能避免被斜扫进来的雨水打湿。她们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湿气和……剧烈心跳的震动。
气氛一下子变得极其尴尬和微妙。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雨水的声音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付思楠别开脸，不去看谢璃，目光落在亭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上，声音硬邦邦地，带着明显的赌气成分：“……伞没了。”
谢璃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低下头，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付思楠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猛地转过头，瞪着谢璃，积压的委屈和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什么？！谢大会长！玩弄别人很有意思吗？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跟你抱怨你自己，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音，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不是的！我没有！”谢璃急切地抬头反驳，泪水再次涌了上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可笑！一开始……一开始我承认，我可能……是带着一点想要了解情况的心思……但是后来……后来我是真的……”
她的话语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复杂的情感转变。她看着付思楠通红的眼圈，看着她在寒冷中微微发抖却依旧倔强的样子，想到自己那些伤人的话和欺骗的行为，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她淹没。
“后来是什么？”付思楠逼问着，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是觉得我很好骗？还是觉得……偶尔扮演一下温和的网友，逗弄一下现实里你讨厌的人，很有趣？”
“我不讨厌你！”谢璃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你那些……跳脱的、不守规矩的、让我无法理解的想法和行为！我习惯了规则和秩序，而你……你就像一阵我无法预测的风……”
她的话语混乱而急切，却异常真诚，剖开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和无力。
“所以你就背后说我‘有伤风化’？”付思楠哽咽着质问，这是最让她心痛的一点。
谢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慌乱地摇头：“不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当时……我当时是……是……”她急得语无伦次，那个让她方寸大乱的、关于心跳和悸动的真实原因，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化为更加汹涌的泪水和无力的辩白，“我是口不择言……我哥问我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错了……思楠，我真的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哭得不能自已，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学生会长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做错了事、害怕被彻底讨厌、慌乱无助的普通女孩。
付思楠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份真切的悔恨和恐慌，那些尖锐的质问和愤怒，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出口。
恨意和愤怒，在对方如此彻底的崩溃和脆弱面前，似乎失去了着力点。
亭子里只剩下谢璃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和外面无止境的雨声。
付思楠沉默地站着，任由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过了许久，谢璃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低低的抽噎。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亭柱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付思楠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雨好像……小一点了。”
谢璃没有反应，依旧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
付思楠看了看亭外，雨势似乎真的略有减弱，但远未到停歇的程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她试探性地，朝着谢璃的方向，微微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微妙的、试图打破僵局的信号。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谢璃冰冷的手臂时——
“滴呜——滴呜——！”
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和几声呼喊穿透雨幕传来。
“会长！付思楠同学！是你们吗？！”是顾言的声音！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两辆自行车，载着方欣，后面还跟着打伞跑来的程梓夏。她们竟然找过来了！
“太好了！找到你们了！”方欣跳下车，大声喊道，“老师联系了社区的工作人员，正在组织大家集合返校呢！快跟我们回去吧！”
突如其来的外界介入，瞬间打破了雨亭里那个脆弱而微妙的隔离空间。
谢璃像是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看到外面的顾言几人，她下意识地迅速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背脊，试图重新戴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尽管红肿的眼睛和湿透的狼狈模样让这一切显得徒劳。
付思楠也迅速收回了刚刚伸出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别开了视线。
刚刚那一瞬间几乎要触及的缓和与理解，像被风吹散的雨雾，迅速消散。隔阂与尴尬，再次迅速回笼，将两人隔开。
“嗯，我们没事。”谢璃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已经努力恢复了平静，“这就跟你们回去。”
她率先一步踏出雨亭，没有再看付思楠。
付思楠抿了抿唇，也沉默地跟了出去。
回程的路上，雨依旧在下。顾言载着谢璃，方欣载着付思楠，程梓夏撑着伞跟在旁边。一行人沉默地骑行在雨水中。
没有人再提起雨亭里发生的一切。
但那未竟的对话、崩溃的泪水、伸出一半又收回的手，以及那份在暴雨中悄然滋生又被迫中断的、微妙难言的联系，却像一颗被雨水浸泡的种子，悄然埋在了两人心底。
等待着未知的将来，是腐烂，还是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