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锐利,变得温驯而慵懒。它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埃丽卡和薇菈的寝室,在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明亮的、近乎凝固的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漂浮、旋转,如同微型星系演绎着无声的宇宙舞蹈。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近乎神圣的宁静里,时间仿佛被蜂蜜包裹,流淌得缓慢而粘稠。
薇菈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银色的睫毛低垂,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书页上,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秋阳染成金黄的银杏树梢。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一种易碎般的静谧。
埃丽卡刚完成一幅小幅的速写,伸了个懒腰,目光习惯性地在房间里寻找那个温暖的身影。蛋妞(Danny)就在那里,蜷缩在沙发角落它最喜欢的那个软垫上,毛茸茸的身体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沐浴在另一片稍小些的阳光里。它看起来那么安详,那么舒适,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甜美的午睡。
一抹温柔的笑意爬上埃丽卡的嘴角。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想象着它醒来后蹭着她手心撒娇的模样。她甚至能想象出它喉咙里发出那种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Danny,”她极轻地唤了一声,生怕惊扰了它的好梦,“懒家伙,太阳都快下山啦。”
没有反应。连耳朵尖都没有动一下。
埃丽卡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也许是它睡得太沉了?她又靠近些,阴影落在它的身上。她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轻轻抚摸它耳后柔软的毛发。
指尖触碰到的是……异样的冰凉。
以及一种失去了所有弹性和生机的僵硬。
那触感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埃丽卡所有的轻松与暖意。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Danny?”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提高了些许音量,“醒醒,该起来活动了。”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只是无声无息地瘫软在垫子上,维持着沉睡的姿态,却已经彻底告别了“睡眠”的状态。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脚底涌上头顶。埃丽卡猛地蹲下身,手指急切地、却又带着恐惧地探向它的鼻息,抚摸它的脖颈。
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温暖的呼吸,没有脉搏的跳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透过指尖,残酷地烙印进她的神经。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试图摇晃它,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从一场过于深沉的梦中唤醒,“Danny!别玩了!快起来!”
但它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埃丽卡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世界在她眼前扭曲、崩塌。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薇菈的注意。她缓缓转过头,碧绿的眼眸从金色的银杏树梢移开,落在埃丽卡剧烈颤抖的背影和那只无声无息的小狗身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数秒。
薇菈的脸上没有出现惊愕,没有立刻涌上的悲痛。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又仿佛所有的情感已在瞬间被抽空,只留下一片虚无的平静。
她放下画册,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她走到沙发边,停在埃丽卡身后,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蛋妞安详的遗容,仿佛要將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呼吸的假象,都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极轻,极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刃,精准地刺入埃丽卡早已崩溃的心防。
“Érica…”
埃丽卡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向她。
薇菈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的字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死寂的确认。
“…Danny. Elle s'est endormie.”(埃丽卡…丹妮。她睡着了。)
这句用她母语法语说出的话,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温柔,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这是她面对无法承受的创伤时,本能筑起的隔离墙,将滔天的巨浪般的悲伤强行压抑成一片看似平静的、绝望的死海。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埃丽卡最后的侥幸。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束缚。埃丽卡猛地扑过去,将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它失去温度的毛发,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柔软的绒毛。
“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啊Danny!不要睡……不要离开我们……薇菈……你看它……它只是睡着了对不对?它只是……”她语无伦次,浑身剧烈地颤抖,无法接受这个摆在眼前的、冰冷的事实。
薇菈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座被冻结的雕像,沉默地注视着埃丽卡的崩溃,和她怀中那场永恒的长眠。她那过于平静的碧绿眼眸深处,是一片正在无声坍塌的世界。
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光斑依旧明亮,尘埃依旧在缓慢漂浮。
但有些东西,在这个秋日宁静的午后,已经永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