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得恰到好处,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滤去了阳光所有的温度,只留下一片清冷的光线。微风拂过,带来深秋沁骨的凉意,卷起几片早已枯萎蜷缩的梧桐落叶,在地面上摩擦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校园角落那片安静的小花园里,一棵年迈的银杏树下,一个小小的土坑已经挖好。坑的旁边,放着那个熟悉的小小的、柔软的垫子,蛋妞(Danny)安详地躺在上面,仿佛只是陷入了另一场更深沉的梦境。它的周围,摆放着几朵洁白的雏菊和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埃丽卡和薇菈亲手为它挑选的最后的礼物。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寂静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埃丽卡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未干,她紧紧握着薇菈冰凉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随之消散。薇菈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连衣裙,银色的长发披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碧绿的眼眸凝视着那个小小的土坑,又像是透过它,望着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程梓夏、付思楠、谢璃、方欣,还有闻讯赶来的顾言,都静静地站在一旁,穿着深色的衣服,脸上带着肃穆的哀伤。空气凝滞,仿佛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庄重的告别。
最后一点时间。埃丽卡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弯下腰,极其轻柔地,连同垫子一起,将蛋妞抱了起来,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然后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那方小小的土穴之中。她的动作缓慢而郑重,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充满了不舍与痛楚。
泥土,一捧一捧地落下,覆盖在那曾经温暖、如今却已冰冷的小小身躯上。沉闷的声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埃丽卡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擦拭,任由它们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
就在这时,程梓夏上前了一步。她双手缓缓合十于胸前,闭上了双眼,清秀的脸庞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宁静而虔诚。她微微低下头,心中默念起母亲曾教予她的、为逝去生灵超度的《地藏菩萨本愿经》片段,唇瓣无声地翕动: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她并非虔诚的佛教徒,但在此刻,她找不到其他方式来表达那份深切的哀悼与祈愿。她希望那个曾带给她们无数温暖的小生命能去往一个没有病痛、只有快乐的地方,也希望这庄重的念诵能稍稍安抚生者那破碎的心。这份超越言语的宗教仪式感,为这场简单的葬礼增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深沉力量。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从树上飘落,恰好落在渐渐被泥土覆盖的小小坟冢上。
一直沉默得像一座冰雕的薇菈,目光追随着那片落叶,直到它静静地躺下。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空洞而冰冷,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生命无常,万事万物…都有死亡的一天。无非是长短不同而已…”
埃丽卡猛地看向她,握紧了她的手,眼中流露出惊恐,试图用眼神制止她。
但薇菈仿佛没有察觉,她碧绿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那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邃、更令人害怕的——绝望的明悟。她的声音略微提高,带上了一种尖锐的质疑:
“Danny的时间就那么多…它结束了。可我呢?”
她猛地转头看向埃丽卡,看向所有人,眼神像破碎的玻璃,闪烁着痛苦的光芒。
“我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几十年!”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近乎愤怒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长?为什么…为什么接受死亡是那么痛苦的事?!等待它…期待它…结束这一切…为什么反而让人这么害怕?!这么难以承受?!”
“薇菈!不要再说了!”埃丽卡痛苦地低喊出声,用力抱住她,试图用拥抱堵住那些让她肝胆俱裂的话语,“求求你…别这样…”
然而薇菈像是被某种情绪彻底攫住,她猛地推开埃丽卡一些,泪水终于从那双空洞的绿眸中汹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疲惫与挣扎,她几乎是在嘶喊,对着天空,对着命运,对着那无法摆脱的、名为“生命”的沉重枷锁:
“可我不想等!我太累了…每一天都像在深海溺水!为什么结束痛苦本身…会是最大的痛苦?!”
这绝望的呐喊,不仅仅是对蛋妞逝去的悲痛,更是对她自身长期与抑郁和死亡意念挣扎的残酷剖白。它赤裸裸地揭开了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直在疯狂肆虐的黑暗风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崩溃震慑住了,心像是被狠狠揪住,窒息般的难过。
就在这时,冰凉的雨滴,悄无声息地,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起初细微,渐渐变得绵密。秋雨打湿了泥土,打湿了落叶,打湿了每个人的头发和衣衫,混合着埃丽卡和薇菈脸上滚烫的泪水,冰冷地滑落。
葬礼在冰凉的秋雨、薇菈绝望的质问和无声的泪水中,沉重地落下了帷幕。
那棵银杏树下,多了一个小小的、被雨水打湿的土堆。而活着的人心中,却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灌满了深秋的寒凉与沉重的、关于生命与痛苦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