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将秋日午后过于明亮的阳光滤成一片朦胧而温和的暖黄色,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在这片静谧中沉淀下来。薇菈躺在病床上,呼吸轻微而均匀,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雏鸟,终于陷入沉睡。但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仍被无形的梦魇缠绕。
埃丽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与疲惫。她的一只手始终轻轻握着薇菈露在薄被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那双总是盛满浪漫与笑意的碧色眼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薇菈的脸,仿佛害怕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如烟雾般消散。
程梓夏、付思楠、顾言和方欣几人安静地待在稍远些的地方,或靠墙站着,或坐在另一张空病床的边缘。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医务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遥远鸟鸣,以及薇菈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樊老师刚刚来过,低声和校医交流了几句,又温和地嘱咐了埃丽卡和一些注意事项,留下一些安抚性的药物,便暂时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了这些年轻人。
一种沉重而柔软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
程梓夏的目光扫过埃丽卡紧绷的侧脸,那强撑着的坚强让她鼻子发酸。她悄悄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无声地递到埃丽卡手边。埃丽卡像是从很深的地方被拉回神,迟钝地抬眼看了看她,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算是感谢,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付思楠从随身带着的帆布包里拿出素描本和炭笔,却没有画什么,只是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涂抹着,留下凌乱而焦虑的线条。顾言检查了一下热水瓶是否满着,又默默地将一把椅子挪到更顺手的位置。方欣则时不时地看一眼薇菈,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想要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何下手的无措。
他们没有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慰,也没有刻意制造轻松的氛围。他们只是在这里。存在着。用这种无声的、密实的陪伴,构筑起一个临时的、安全的港湾,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隔绝开来。
这种静默本身,就是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的支持。它清晰地传达着一个信息:你不是一个人,我们和你一起承受。
埃丽卡感受到了。她紧绷的肩颈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她再次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与薇菈交握的手背上,这是一个极其依赖且脆弱的姿势。一滴泪无声地滑落,迅速洇进床单,消失不见。
时间在这种近乎凝滞的守护中缓慢流淌。夕阳逐渐西斜,房间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柔和,也将影子拉得更长。
薇菈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呓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埃丽卡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
但薇菈并没有醒来,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那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点。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中荡开一圈希望的涟漪。
埃丽卡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终于微微弯曲,显露出深藏的疲惫,但握着薇菈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寂静依旧。 守护依旧。 但一种共同的、沉重的决心,在这片饱含担忧与关切的静默中,悄然生根,变得更加坚定。
他们知道,漫长的夜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一起陪伴她们,度过这个难关。
几天后,薇菈从医务室转回了她和埃丽卡的宿舍。窗帘依旧半拉着,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埃丽卡特意点的安神香薰的气息。薇菈靠坐在床头,身上裹着柔软的毛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是全然空洞,偶尔会划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程梓夏和付思楠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樊老师则坐在稍远一些的椅子上,营造出一种温和而不压迫的氛围。埃丽卡紧挨着床边坐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薇菈。
在樊老师温和的引导和朋友们沉默却坚定的陪伴下,薇菈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毯的边缘,嘴唇翕动了几次,终于挤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黑狗……它不肯走……”她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很累。对不起……让大家……”
埃丽卡立刻握紧她的手,声音哽咽:“不要道歉,Vee,永远不要为这个道歉。”
樊老师轻轻点头,鼓励地看着她。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薇菈的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在与内心的巨大阻力抗争。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沙哑而破碎,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要撕开某个脓疮:
“还有……林墨雨……”
这个名字让程梓夏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付思楠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我……中伤了她。”薇菈的声音很低,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利用了一些规则……和……家族的影响力。”她艰难地吐出这些词,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荆棘,“让她失去了机会……离开了……”
她没有详述具体操作,但那冰冷的承认已足够清晰。程梓夏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原来她当初无意中听到的片段,竟是真的。
“为什么?”付思楠忍不住轻声问,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困惑。
薇菈闭上眼,长长的银色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痛苦与……恐惧。
“……学校正在讨论一笔投资。”她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被窗外的人听去,“来自欧洲,和……‘克里希提尔德’(Kriemhild)有关。”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让知情的樊老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们想要……改变星华。更多的西方资源,所谓的‘国际化’……”薇菈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和……厌恶?“……而我,我这个有着一半‘克里希提尔德’血统的人,就成了某种……象征?或者……筹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被这段回忆耗尽了力气。
“但很多人反对。以林老先生……林墨雨祖父的学生们为首。他们认为这会毁了星华的根基。”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痛苦,“然后……林墨雨回来了。她那么好……那么……‘正确’。”这个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优雅、有底蕴、代表着他们珍视的一切传统……她站在那里,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格格不入。”
“尤其是在那个时候……”她声音里的尖锐消失了,只剩下脆弱和恐慌,“蛋妞走了……埃丽卡也快撑不住了……我自己……我感觉自己快要碎了……我害怕……害怕她那种从容不迫的存在,会吸走最后一点……关注?或者……我只是害怕对比?害怕在她面前,我显得更加……支离破碎和……‘错误’?”
她的坦白混乱而痛苦,交织着病态的思维、家族的压力、个人的嫉妒和深埋的不安全感。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排挤,而是一个在自身崩溃边缘的人,出于恐惧,对可能威胁到她最后立足之地的事物,发起的扭曲而绝望的攻击。
“所以你就……”程梓夏感到喉咙发干。
“我以为……让她消失……问题就能……”薇菈没有说完,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我很抱歉……我知道这不对……很卑劣……”
埃丽卡紧紧抱住了她,泪水也落了下来:“傻瓜……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承受着这些……”
房间里一片寂静。真相的重量远超想象,它不仅关乎个人恩怨,更牵扯进了宏大的背景和薇菈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扭曲。
樊老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严肃:“薇菈,承认这些需要巨大的勇气。这确实是错误的行为,但理解行为背后的痛苦和压力,同样重要。这不是借口,但它是你需要面对和疗愈的一部分。”
程梓夏看着痛哭的薇菈和紧紧抱着她的埃丽卡,心中的震惊和寒意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悲悯所取代。眼前的薇菈,不仅仅是抑郁症患者,更是一个被家族阴影、学校斗争和自身心魔共同撕裂的、绝望而无助的灵魂。
一丝微光,并非来自宽恕或问题的解决,而是来自于这痛苦至极的、血淋淋的坦诚。它照见了更深的矛盾,也照亮了通往真正疗愈之路上,必须被清扫的一片狼藉战场。
坦诚带来了片刻的释放,却也引来了更沉重的阴云。林墨雨即将归来,这笔账,又该如何清算?星华学院的未来,又将走向何方?所有这些宏大的波澜,最终都将不可避免地,拍打在她们每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