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社的仓库暂时被征用为临时会议室，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松节油和旧画布的气息。秋日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凝重。
程梓夏的话音落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却是汹涌的暗流。
“我……我认为，主演的人选，需要再考虑。”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但手指却紧张地绞在一起，不敢去看埃丽卡的方向，“薇菈学姐……或许可以。但埃丽卡学姐……可能不太合适。”
“为什么？”顾言首先表示不解，眉头皱起，“埃丽卡学姐的表现力很强，而且她和薇菈学姐的默契是无人能替代的。这出戏的核心不就是她们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程梓夏，包括刚刚因为看到一线希望而眼眸微亮的埃丽卡，此刻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错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梓夏感到喉咙发干。她能怎么说？难道要她说，因为自己亲耳听到埃丽卡和薇菈谈论如何“处理”林墨雨，那种轻描淡写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让她无法信任，甚至本能地反感？难道要她说，她无法全心接纳一个可能伤害过她所憧憬之人的“帮凶”，即使她现在看起来如此深情与无助？
她张了张嘴，那些话堵在胸口，烫得她难受，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苍白地坚持：“……就是感觉，不太合适。或许……可以有别的安排……”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我同意梓夏的看法。”
谢璃向前迈了一小步，站到了梓夏身边。目光锐利地看向埃丽卡，不再是平时那个只是有些刻板的纪检委员，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严肃。
“谢璃？”付思楠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女友。
“有些事情，或许应该在这里说清楚。”谢璃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埃丽卡·罗森博格，薇菈·克。关于林墨雨同学转学失败，继而不得不离开学校的事情，你们二位，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需要我在这里复述一遍吗？”
埃丽卡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薇菈，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谢璃没有停顿，她的声音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利用家族影响力，向校方施压；精准地利用规则漏洞，甚至可能包括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和‘暗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竞争’？这就是你们对待可能威胁到你们‘平静生活’的人的方式？”
她转向众人，尤其是看向一脸震惊的付思楠和顾言：“我知道这些，因为作为纪检委员，我事后调阅过部分被打回重审的申诉材料，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只是当时缺乏直接证据，并且……事主林墨雨已经离开。”她的目光最后落回埃丽卡身上，“帮助薇菈学姐是一回事，但让曾经用不光彩手段排除异己的人，来担任这出旨在‘救赎’的戏剧的主演，我认为这不合适。她们首先需要为过去的行为负责，否则，我们现在的全力帮助，算什么？对不公的漠视？还是对规则的践踏？”
“谢璃！你说得太严重了！”付思楠猛地打断她，脸上写满了不赞同和焦急，“那是过去的事情！而且当时的情况肯定很复杂，我们并不完全了解内情！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薇菈学姐的状态！她可能……她可能真的有危险！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救人性命！你怎么能拿过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博弈’来现在审判她们？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当然是一回事！”谢璃的声音陡然拔高，情绪罕见地激动起来，“原则就是原则！如果因为一个人可怜，就可以无视她可能犯过的错，那纪律和公平的意义在哪里？楠楠，你不能总是感情用事！”
“我感情用事？是你不近人情！”付思楠也激动起来，脸颊泛红，“是，‘政治’、‘规则’、‘公平’，这些词都很正确！但在一个可能消逝的生命面前，它们就不能暂时让路吗？帮助她和要求她负责，并不冲突，但不能是现在！更不能以剥夺这个可能对她有效的救助方式为前提！谢璃，你太冷血了！”
“我不是冷血！我是清醒！”谢璃反驳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和愤怒，“如果我们现在无条件地拥抱她们，那对被迫离开的林墨雨公平吗？对遵守规则的其他人公平吗？梓夏提出异议，正是因为她潜意识里也觉得不安！不是吗，梓夏？”
战火突然引回自己身上，梓夏猛地一颤。她看着谢璃和付思楠——这对平日里甜蜜默契的情侣，此刻却因为立场不同而针锋相对，几乎要撕裂彼此。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正是自己那句基于私心的、怯懦的反对。
内疚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只是因为自己的心结，因为那份对林墨雨未尽的憧憬与愧疚，才下意识地排斥埃丽卡。她却从未想过，这会引发如此剧烈的连锁反应，甚至险些摧毁一段美好的感情。
她看到付思楠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看到谢璃强装镇定却紧握的拳头。夏日祭典时，她们在烟火下悄悄牵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份隐秘的甜蜜与勇敢曾让她无比羡慕。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想看到美好的事物因为自己而破碎。
混乱的思绪中，林墨雨的身影再次浮现。那个总是专注望着远方、孤独却坚韧的少女，她会希望看到现在这样为了她而争吵撕裂的局面吗？她会认可这种带着报复性的排斥吗？
而眼前，埃丽卡苍白的脸，薇菈沉睡的容颜，顾言焦头烂额的表情，还有几乎要决裂的谢璃与付思楠……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
够了。
程梓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争吵中的两人，看过困惑的顾言，看过脸色苍白的埃丽卡，最后，她的目光变得坚定。
“不要再吵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力，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谢璃会长，思楠同学，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弥合，“过去的对错，或许需要时间去厘清和面对。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秋叶正一片片落下，带着一种决绝的静美。
“但是，就像思楠同学说的，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而谢璃会长担心的公平……我想，或许这出戏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负责’的方式？如果……如果她们能通过这出戏，真正面对一些东西，无论是内心的痛苦，还是过去的阴影……”
她转回头，看向埃丽卡，努力压下心底那份不适，尽量让语气平和：“埃丽卡学姐，你愿意加入吗？和薇菈学姐一起。不是为了表演，而是……尝试着，一起找到那条出路。”
最后，她看向所有人，声音清晰而肯定：“我来做导演。我会尽力。也请大家……一起帮忙。拜托了。”
她没有完全原谅，也没有忘记。但她选择了暂时搁置争议，选择了更重要的目标——守护眼前可能破碎的美好，并尝试用创造去弥合伤痕。
内疚感仍在，但已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