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办公室的灯光总是亮得有些清冷，照在整齐排列的文件柜和光洁的桌面上，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效率感。谢璃坐在电脑前，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扫过屏幕上的课程安排表和活动审批流程，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与付思楠在仓库的轻松打闹不同，此刻的她，切换回了那个严谨、高效的班长兼学生会干事模式。只是，这份高效如今服务于一个极其私密而温柔的目的。
她正在为薇菈和埃丽卡搭建一个无形的保护网。
“李老师，关于高二国际班薇菈·罗莎林德和埃丽卡·海因里希的长期事假申请，附加的医生证明和心理评估建议我已经邮件发给您和教务处了……是的，情况特殊，需要延期提交的作业清单我也附上了……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她又立刻点开另一个对话框，联系各科课代表，言简意赅地分配任务：“薇菈学姐和埃丽卡学姐的课堂笔记和重点整理，麻烦大家轮流负责，汇总到我这里。注意，只需要笔记，不需要额外的慰问或打扰。”
她的语气平静而毋庸置疑，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让人不自觉地去执行。接着，她又在学生会内部的工作群里发布了一条简短公告，大意是近期有同学需要静养，提醒各部门干部约束成员，避免在相关区域喧哗，亦不要出于好奇前去探访。
每一个电话，每一条信息，都是在悄无声息地清除可能压垮那两人的外部琐碎与压力。她像一位冷静的指挥官，在幕后调度资源，确保前线（薇菈和埃丽卡的宿舍及周围）保持最大程度的宁静与稳定。
付思楠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谢璃微微蹙着眉，正仔细核对一份即将提交给学生处的活动预算报表，手边还放着一叠需要盖章的文件。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还在忙？”付思楠走过去，将一杯温热的奶茶放在她手边不碍事的地方，“给你。无糖的。”
谢璃这才从工作中抬起头，看到付思楠，紧绷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嗯，快好了。”她接过奶茶，指尖碰到付思楠的手，微微暖意传来，“谢谢。”
“你都快成她们俩的专属秘书了。”付思楠靠在桌沿，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丝心疼和佩服，“这些事，其实不用都揽过来的。”
“这是最有效率的做法。”谢璃推了推眼镜，理性地分析，“由我以学生会的名义出面协调，比埃丽卡一遍遍去解释、去求情要顺畅得多，也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和二次伤害。”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而且……这是我擅长的方式。”
用规则和秩序去保护人，而不是仅仅执行规则。这是谢璃在经历这一切后，对自己职责的重新定义。
付思楠看着她，忽然俯身，快速地在谢璃额头上亲了一下。“知道啦，谢大会长最厉害了。”
谢璃的脸瞬间爆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打翻桌上的奶茶，手忙脚乱地扶住杯子，压低声音：“付思楠！这里是学生会办公室！”语气羞恼，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气。
付思楠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正要再说什么，目光无意间扫过谢璃桌上那叠待盖章的文件。最上面一份似乎是关于校舍设施维护的申请，但下面露出一角的另一份文件标题，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关于“克里希提尔德教育基金”引入试点项目初步意见征询通知》。
“这是什么？”付思楠好奇地想抽出来看。
谢璃动作更快，一把将那份文件按了回去，神色变得有些严肃：“这个别看。是老师们还在讨论的事情，不该流出来的。”
付思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收敛了笑容：“和薇菈学姐家有关？”
谢璃点了点头，眉头又蹙了起来：“争论很激烈。赞成的人说是难得的发展机遇，反对的人……比如林墨雨祖父的那些学生门生，认为这会动摇根本。”她难得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我们插不上手，但最终总会影响到每个人。”
就像无声的潮水，宏观层面的决策波澜，总会漫延到微观的个体身上。薇菈的敏感和恐慌，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付思楠沉默了片刻，然后伸手，轻轻抚平谢璃蹙起的眉头：“大道理我们不懂，也管不了。但至少，我们可以先把眼前的人保护好。”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被谢璃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请假条、笔记汇总和公告上，“你做的这些，就是最实在的了。”
谢璃感受着眉间短暂的温暖，看着付思楠眼中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心中那份因接触到高层争论而产生的无力感，似乎被驱散了些许。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重新握紧了鼠标，“我知道。”
她或许无法左右学校的未来走向，也无法轻易化解薇菈心中所有的阴霾。但她可以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用她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秩序、效率、责任——为她珍视的朋友，筑起一道坚实而可靠的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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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靠窗的角落，秋日的阳光将书架的影子拉得斜长。程梓夏面前摊开着一本书，目光却久久没有落在字句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上木头的纹路，眉头微微蹙起，内心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一边，是林墨雨离开时那双沉静却难掩失落的眼。她无数次回想那个午后，回想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埃丽卡和薇菈之间那些冰冷的算计。“中伤”、“排挤”、“利用家族影响力”——这些词像尖锐的冰锥，刺穿着她对“美好”的想象。墨雨姐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安静地存在着，优秀着，就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障碍，被迫远走他乡。这份为她而生的愤懑与不平，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硌在梓夏的心底，难以消化。她无法轻易原谅薇菈和埃丽卡对墨雨造成的伤害，这种背后操纵的手段，在她看来是卑劣而不可接受的。
可另一边，却是这些时日以来，她亲眼所见的另一幅图景。薇菈那深不见底的抑郁与绝望，埃丽卡那近乎燃烧自我的守护与坚韧，还有那横亘在她们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家族阴影与十年相依为命的羁绊。蛋妞的离去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她们痛苦内核的门，让她窥见了光鲜表象下的千疮百孔。那份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庞大，让她无法不动容，无法不同情。
谴责与同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心中剧烈地拉锯着，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和困惑。 她该站在哪一边？是坚持对“对错”的简单判断，去谴责那场不公的排挤？还是接纳人性的复杂，去同情那在重压下扭曲并伤害了别人的灵魂？她发现自己无法像谢璃那样坚守清晰的原则，也无法像付思楠那样全然投入感性的支持。她被卡在中间，无所适从。
这种内心的撕扯让她倍感疲惫。她需要指引。
犹豫再三，她找到了谢璃，吞吐地表达了自己的迷茫。谢璃听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推了推眼镜，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或许，你可以去找樊老师聊聊。她……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们不一样。”
站在心理咨询中心门口，梓夏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樊老师对于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温和地请她坐下。梓夏没有提及具体人名，只是模糊地描述了自己遇到的困境：两个伤害了别人的人，本身却又是巨大痛苦的承受者，她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们，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这份矛盾的情感。
樊老师安静地听着，没有急于给出答案。她沉吟片刻，忽然问：“梓夏，你喜欢看电影，听说过《罗生门》吗？”
梓夏点点头。
“那部电影讲的，其实不是真相本身，而是人性。”樊老师的声音平和，“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叙述下，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恐惧和私欲，这会扭曲他们看到的‘事实’，甚至他们自己的记忆。我们很难说清绝对的‘对’与‘错’，更多的是视角和利益的错综复杂。伤害他人的人，往往自己也活在某种版本的‘地狱’里。”
梓夏若有所思。
樊老师又笑了笑：“再说一部或许你更熟悉的，《当怪物来敲门》。”
梓夏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看过。
“那个故事里的男孩，面对母亲即将离世的、无法改变的痛苦事实，他愤怒、他不甘、他甚至对母亲产生了怨恨——为什么你要离开我？”樊老师缓缓说道，“但最终，他通过树怪的寓言，学会了最难的一课：在无法改变的悲剧面前，选择释然与原谅，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放过自己，是为了能背负着这份沉重，继续走下去。”
“这不是说要去认同错误的行为，”樊老师强调道，“而是去尝试理解行为背后那团复杂难言的动机和痛苦。谴责行为，但尝试理解人。 并且，最终，选择一种能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平静的方式去面对。”
离开心理咨询室时，梓夏的心情并未立刻变得轻松，但那种混乱的撕扯感却平复了许多。樊老师的话像一把钥匙，帮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
她不再执着于非要给自己内心的两种情绪分出个对错高下。她开始明白，对薇菈和埃丽卡伤害林墨雨的行为感到愤怒，与对她们自身承受的巨大痛苦报以同情，这两者完全可以并存。 人性的光辉与阴影本就交织难分。
她依然为林墨雨感到委屈和不平，这份情绪是真实且正当的。但她同时也深深同情薇菈和埃丽卡，她们在自身的困境中做出的错误选择，某种程度上也是她们痛苦的一种可悲的延伸。
她不需要强迫自己去原谅，但她可以选择去尝试理解那“罗生门”背后的复杂人性。
她更需要学会的，或许是如何像那个面对树怪的男孩一样，在无法改变既定事实（墨雨的离开、薇菈的伤害行为）的遗憾面前，找到让自己内心释然与继续前行的力量。
她想，当墨雨姐回来时，她或许能更平静地去面对，去讲述她所知道的一切，同时也带着一份对复杂人性的、更深沉的理解。
而眼下，对于仍在痛苦中挣扎的薇菈和埃丽卡，她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不是简单地原谅或否定，而是怀着这份复杂的理解，继续提供她所能给的、细微的陪伴与支持。
因为生命中的许多功课，本就如此艰难而复杂，唯有更多的理解与慈悲，才能照亮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