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数年后的事,也有可能是紧接着发生的事。
「哇噗……!」
一名少女在雪地上摔了个倒栽葱,发出模糊的叫声。
被积在山脊的雪绊倒的她,伴随委屈的呻吟声爬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绊到的是人称雪檐的部分。
不知道运气不好的话──骰子骰出来的点数不好的话──自己会直接滚落山麓。
不知道一旦摔下去,硬如钢铁的冰和锐利的岩石会割破肌肤,把她的肉削得跟肉末一样。
然而──并未发生这种事。
少女仅仅是诅咒自己的笨手笨脚和恶劣的雪,瘪起嘴站起来。
她甩甩头,头巾底下那头茂密的黑发于空中飘扬,沾到上面的雪纷纷落下。
这副模样如同一只等不及春天到来就跑出洞穴的兔子,事实上也差不了多少。
──叫我不要往壑走是真的。
出发前,前辈们给了她这样的忠告。就算迷路也别往壑走,要沿山脊往上爬。
其实她并不知道原因。
她至今依然在想「可是往下走不就能到达村庄了吗」。
再说,少女原本连壑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隐约觉得,大概是有河川流经的地方。
实际上,壑指的就是山谷,她之前不小心迷路跑下去过,吃了很大的苦头。
那里既寒冷,太阳又照不到,还只看得见下方,又有积雪,走路会滑……嗯。
──下次迷路就沿着山脊爬吧。
嗯。少女打起干劲,肚子在同时发出无力的咕噜声。
她将手放在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肉的平坦腹部上,咬紧瘪成「私」字形的嘴唇。
在途中经过的兔人村庄收到的大面包,早就吃光了。
说到兔人村庄……
──装饰在那个房间的怪物牙齿,好壮观喔……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和那样的怪物战斗吗?能和那样的怪物战斗吗?
想像起来有点可怕,也有点兴奋。
「……啊,对了……!」
少女装模作样地试图用冻僵的手指打响指,尽管没发出声音,仍然很满足。
水袋里应该还有掺水的葡萄酒。
少女摇摇晃晃放下行囊,从整理得还不是很熟练的行李中拿出水袋。
然后大口喝着,毫不在意残量,把酒倒进空空如也的肚子。
她吁出一口气,慢吞吞地收好行李,背起背包,缓缓起身。
在不知道自己只是靠着骰子的点数度过生死关头的情况下,往山下走去。
──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肮脏狭窄的房子。两眼无神的父亲。居民全部冷血无情的村庄。缩在角落的自己。
过去的自己无法想像的场所──世界的尽头……不。
──这里不是尽头。
少女看见走下山路的前方有座风格独特的城市,及海洋。
海上的小──却让人觉得很大──船在往更北方航行。
这里并非北方的尽头。还有位于更北方的世界。遥远的前方。
「……呼,呼……!」
不知为何,光这个事实就令她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每当她在雪地上奔跑,背上的背包都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脸颊发烫,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色。
往旁边一看,空无一物。
少女仅仅是连滚带爬地跑下这座雪山罢了。
腰间的剑重得让人看了心惊胆颤,在雪地上多刻下一道足迹以外的线条。
这副德行能看吗?
她已经快要忘得一干二净的村民看到,八成会指着她大笑。
但这与她无关,她尽可能抬头挺胸,勇敢向前迈步。
因为怀抱在少女胸前的,只有这份心情、激情,以及黑色缟玛瑙(Black Onyx)的护符。
想促使背负着始原(Propator)大涡的她采取行动,这样就够了。
自以为是的人可能会高谈阔论,不过──除此之外究竟还需要什么?
「啊……!」
看见白色雪景另一端的黑点,黑发少女惊呼出声。
刺眼的雪光令她眨了好几下眼,终于看清那是人──住在城市的人。
穿着高级羊毛衣,腰部用腰带束紧,带着粗糙斧头的魁梧男子。
留着茂密胡须的脸与矿人(Dwarf)类似,体格却截然不同。
──没戴有角的头盔耶。
她略感遗憾,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概还是有点害怕。
「那个,不好意思……」
声音细若蚊鸣,这可是她试图提高音量,竭尽全力挤出的声音。
不出所料──北方人男子注意到她了。
当然不是因为声音,搞不好是拜影子所赐。对少女来说都无所谓。
「喔喔,没见过滴小姑娘哩!」
他的声音及笑容和体型一样大。
「打哪来滴!?」
「从,那边……来的……」
少女挥动如同一根小树枝的纤细手臂,指向自己刚爬下来的山峰。
拼命于山路上前进,攀着悬崖,越过高山,总算抵达这里。
这个人会不会生气?
会不会骂我?
万一他攻击我怎么办?
背包里装了些什么?
短短几句话就忽然开始不安的少女,扭扭捏捏地杵在原地。
男子像在打量她似地紧盯着少女,过没多久点了下头。
「喔,你素冒险者?」
「……!是的!」
少女展露太阳般的微笑,用力点头,黑发随之舞动。
「我是冒险者!」
小小的胸膛怀着满满的骄傲,她精力十足地朝四方世界踏出一步。
*
──感觉是个不幸的少女。
踏进那家有名的「黄金骑士亭」时,你看见她,如此心想。
「还可以。」
「不错了啦,换算成金币共两百五十枚。以一天的收入来说挺多的。」
从迷宫归来的冒险者,各自讨论著当天的收获。
金币、武器的碰撞声。来回走动的女侍及服务生的脚步声。酒和料理的香气。
不断重合,如同拍打在岸上又退回海里的海浪,灰暗的酒馆俨然是一片海洋。
少女缩著肩膀坐在角落。
光线灰暗,远远都看得见她拥有一头金发。身材娇小。从服装判断,大概是僧侣。
待在那里,可能会在声音的海洋中溺毙,直接沉入海底消失不见的少女。
你隔著草笠注视她。
在一群粗野的冒险者中显得格格不入──不过,没错,她是冒险者。
你下意识将挂在腰间的弯刀深深插进刀鞘,确认它的状态。
冒险者。
你为了成为冒险者,来到这座城塞都市。
你成为了冒险者。
扛著粗糙铁斧,身材魁梧的矿人战士Dw a r fF i g h t e r。
身穿闪闪发亮的铠甲,甚至带著随从的不知名骑士L o r d。
打开卷轴,专注于默背咒文的,应该是森人魔法师E l f。
还看得见圃人R a r e斥候在抢桌上的料理。
而那张桌子,堆满你从未见过的财宝。
──唉呀,这就是城塞都市吗?
「嘿,一直看来看去,会被人当成土包子喔?」
像在责备人的声音,从你的肩膀下方传来。
「别因为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当上冒险者,就兴奋过头。」
是你的堂姊。她将魔法师的短杖紧紧握在丰满的胸部前。
她语带责备,自己却在左顾右盼,观察周围。
带著女人修行成何体统。你是这么想的,然而……
「真是,你没有姊姊我跟著就不行呢。」
她如是说道。明明你们同为从乡下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人,年纪也差不多。
你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能够依靠的是另一位同行者。
那位同伴──半森人斥候像圃人似的,喉间发出「叽嘻嘻」的窃笑声。
你轻轻用手肘撞了下装备皮甲的肩膀,回应你的是带口音的声音。
「唉哟,老大,急什么咧。坐下来喝杯麦酒,才是最重要的。」
「噢,大白天就喝酒?」
「嘿嘿嘿,大姊,这也是冒险者的作风啦。」
看到堂姊被他骗得团团转,你无奈地叹气。他真的不是圃人吗?
「嗯──森人和圃人是兄弟。咱是半森人,算是堂弟吧。」
「哎呀,那我跟你一样呢!」
不仅不一样,正确地说,她是你的再从姊才对。你叹了口气。
然而,半森人斥候说得没错。你渴了。因为你在炎热的天气下于户外走动。
你开始眷恋麦酒的滋味。你点头同意,找到一张大小适中的圆桌,拿桶子当椅子坐下。
然后向敏锐地发现你们入座,飞奔而来的女侍点了三杯麦酒。
「啊,如果有掺果汁的水,我喝那个就好……」
更正,是两杯麦酒和一杯果汁水。你看著堂姊告诉女侍。
女侍对你的点餐回以微笑,跑进厨房。裙子底下露出一条狗尾。
「是兽人Padfoot啊。」半森人斥候说:「也是啦──这里薪水不错。」
他们拥有强烈的野兽特徵,想在文明社会赚钱,经常受到阻碍。
光是刚才看了一眼,就能明显看出这家酒馆──这座城塞都市底下有大量的金钱。
地下迷宫──死亡迷宫。
那里有无限的钱财、宝物,以及源源不绝的怪物,看来此话不假。
国王的敕令和谣言似乎是真的。你点头,调整腰间的刀的位置。
过没多久,女侍端来三个木桶杯放在圆桌上。你大口灌酒。美味。
「是说,」堂姊心情很好,笑**地开口。「那孩子在做什么呀?」
──真是的。
她用修长的手指指向你刚才在看的那名少女。
半森人斥候「啥?」挑起一边的眉毛,接著立刻点头。
「喔,那是鉴定师。」
「鉴定?」
「在迷宫里发现的东西总不会写名字呗,所以要找人调查。」
否则会被商人当肥羊宰。语毕,半森人斥候伸出舌头小口舔拭麦酒。
不过,在武器店不也能鉴定吗?你开口询问,他说「因为这样比较省钱」。
「大部分的情况下,一般的术士独自进入迷宫,用不著出什么差错都会送命。」
「那不是最坏的结果吗……」
「大姊,总会有更坏的情况。」
沦为尸人或怪物的饵食。或者迎来让怪物根本不敢吃的凄惨下场。
半森人斥候没有明言,你用力点头。
不过,既然她有能力鉴定……
「是能看穿事物真伪的至高神仆从,而且还是主教B i s h o p吧。」
说到主教,得拥有与其相应的才能方能报上这个名号,在神官里面也属于高阶的职位。
当然也会有人顶著这个头衔招摇撞骗,但那名少女看起来并不像。
既然如此,应该很多人会想邀她入伙──
「那自己去找伙伴不就行了……」
你说「搞不好是在等人」,堂姊却没听进去。你再度叹气。
看到这个堂姊,你实在不想承认,然而……术士拥有珍贵的才能。
虽说你也懂得几个奇策,战士职和施法者截然不同。
那名少女是挑人的那一方──照理说。
「是啊。」半森人斥候点头。「千万不能找信不过的冒险者。」
说得对。
用冒险者称呼他们是很好听,其实大部分是没饭吃的暴徒或流浪汉。
尤其现在因为有迷宫的问题要处理,听说团队的审查基准也放宽了不少。
毕竟即使是穷得有一餐没一餐的人,进迷宫一趟就可以不用怕饿肚子。如眼前的景象所示。
现在的冒险者只要有力气,总会有办法生存。
你自认跟那些流氓不一样,但从客观角度来看,你们是同类。
必须凭实力获取他人的认同──
「不管怎样,咱虽然是斥候,也不是不能当前卫。老大是战士,大姊是术士……」
半森人斥候珍惜地喝著所剩无几的杯中物,将成员一个个列举出来。
「一个团队差不多四到六人,希望再来两个术士吧。」
「哎呀,你挺瞭解的嘛!」堂姊兴奋得两眼发光。
「你该不会曾经进过迷宫……!?」
「没、没有啦,只是听来的……哈、哈哈。」
斥候乾笑著移开目光。
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
「对了。」堂姊双手一拍。「那要不要邀请那孩子加入?」
你努力试著发自内心尊敬再从姊的这部分。
那么,该怎么做呢?就在你开始思考时。
「嘿,鉴定的!」
「昨天叫你鉴定的东西好了吗──!」
吵闹的声音忽然贯穿酒馆的喧嚣声,响彻四周。
「?」
堂姊惊讶地往那边看。你也跟著看过去,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两位一眼就看得出品行不良──装备也不好──的冒险者,围在刚才那名少女身边。
是战士吗?或是斥候?他们的装备差到无法分辨。
「是的,昨天的份已经鉴定完毕。」
少女抖了下身子,转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以僵硬的语气回答。
她从旁边的杂物袋中取出跟两位男性的装备差不多寒酸的武器,放在圆桌上。
「钝掉的剑、生锈的炼甲、烂掉的皮甲?」
其中一名冒险者激动得瞪大眼睛。
「喂鉴定的,你是不是在骗人啊!」
「怎么会!绝无此事……!」
男子像要抓住她的领口般逼近少女,少女拚命否认,令人心生怜悯。
明明在某些地方,怀疑至高神主教的正当性是会因不敬而遭到制裁的行为。
「那就好。要是你敢唬我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你会好好帮我们鉴定吧,嗯?」
「……好的,我明白了。」
脸蛋小巧的少女,默默对著冒险者扔在桌上的财物开始工作。
这副模样既美丽,又散发出几分庄严的氛围──动作却稍显笨拙。
而这似乎又惹到了两名男子,他们毫不掩饰地啧了两、三声。
每次少女都会吓得绷紧身子,努力将手伸向武器,用指尖触摸。
「……那些人真粗暴。」
堂姊用手掩住嘴角嘀咕道。
酒馆的喧嚣声也只平息了一瞬间。很快就变得吵闹起来,逐渐盖过少女的声音。
八成是稀松平常的景象。
你思考了一会儿,叫住晃著长兔耳走过来的女侍,往她手里塞小费。
半森人斥候「噢」挑起一边的眉毛看著你。你向女侍打听那名少女的情报。
「噢,那孩子……」
兔人女侍将小费收进丰满的胸前,观察周围压低音量。
「她很可怜。听说她在第一次的冒险出了点小差错。」
所以才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结果那次的失败似乎传开来了。
半森人斥候喃喃说道「不稀奇」。堂姊则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噘起嘴巴。
「失败的话,重来一遍不就得了。」
「因为很多冒险者会觉得这样容易触霉头。运气真的就是本钱。」
「所以她才会被同伴拋下,在这边帮人鉴定……」
「一个人也没办法去冒险,但总得赚钱养活自己。日子不好过啊。」
讨生活不简单。你点头附和,视线再度移向少女。
酒馆内的噪音虽然会盖过谈话声,不至于听不见她说话。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给我鉴定出一个结果啊。没用的家伙……」
「是……对不起。」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出错吧?」
「对对对。剿灭哥布林对吧?用不得啊……」
「在各种意义上用不得。」
冒险者们发出好色又下流的笑声,嘲笑少女。她像只小老鼠般缩起身子。
你碎碎念道「那些家伙态度真差」,女侍微微歪头。
「奇怪,那些人性格虽然粗暴,平常脾气不会那么差呀。」
「欸。」默默在一旁听著的堂姊,拉扯你的袖子。
「要不要……邀那孩子加入?」
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
「喔,老大。你要去喔?」
你对半森人斥候点头,慢慢从座位上起身。
然后将堂姊托付给他照顾,他笑容满面地回答「加油啊,老大」,送你离开。
你在酒馆内行走,周围的冒险者纷纷瞥向你。
你从女侍旁边经过,闪开故意伸出来想绊倒你的脚,动作始终俐落。
最先发现你走过来的,是理应专注在鉴定上的少女。
「那、那个,我在帮其他人鉴定,可以请你稍待片刻吗……?」
从抿成一直线的嘴唇流泻而出的声音,若不是因为沙哑的关系,可谓如银铃般清澈悦耳。
近距离一看,她的身材明显偏娇小,双手无助地在平坦的胸前交握。
你下意识睁大眼睛。
少女小巧玲珑的脸蛋上,双眼呈现浊白色,丑陋的伤痕覆盖在周围。
难怪她动作笨拙,她的视力大概非常差。
你努力放慢速度摇头,表示你不是来委托她鉴定的,面向冒险者。
「啥?你想怎样!?」
「给我滚一边去!想被丢进寺院吗!?」
你告诉他们不该这样对待女性,得到的回应全是怒骂。
他们似乎是外国人,语言不通。你微微一笑。
「这两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不用顾虑,给他们好看!!」
哎,先不管那个莫名其妙开始搧风点火的堂姊。
你迅速向前屈身,用力往弯刀的刀柄一推,拿刀鞘的尾部撞向后方。
「呜恶!?」
胸口被这么一撞,冒险者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声。
推测是趁你注意力转移到堂姊身上时,绕到你背后的。动作还算俐落。你在内心称赞。
「混帐东西……!!」
另一个人反应也很快。你立刻起身,握著刀鞘的左手甩向前方。
「呜!?」
刀柄击中胸口。然而,对方也不是简单人物,没有弱不禁风到这样就会昏倒。
两人应该将你视为敌人了。
他们瞪大充血的双眼,跃向后方,手放在腰间的剑上进入备战状态,重整态势。
你也背对著错愕的少女,鞋底在地上画了个半圆,侧过身子。
「这家伙,是战士吗……!」
「不,等一下!铠甲没有伤痕。是新手!这样的话……!」
──办得到吗?
汗水滑落脸颊。你把重心放低,力气集中在握著刀柄的手上。
既然要拔刀,就该做到一击必杀。杀不了敌人只会害你脸上无光。
用不著担心堂姊。即使你们大打出手,半森人斥候也会想办法。
自己会死,以及会给少女添麻烦。这两个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
事到如今你才有所自觉,自己在意想不到的状况下扛起重大的责任。
进过迷宫的战士,而且还有两位,不晓得要拿出几分实力。
对方穿著铠甲。你不认为砍断手脚就能抑制他们的行动。
你对自己有信心。第一刀先砍断头部C r i t i c a l,收刀时再顺手杀掉另一个。
办不到的话,顶多只会被他们压制在地上,剁成碎肉。
你深深吸气,吐出一口短促的气。穿著皮袜和草鞋的双脚在地面拖行,寻找适当的位置。
左手牢牢握住刀鞘,右手紧握刀柄。不能因为汗水而手滑。
要拔刀吗?要拔刀了吗?要拔刀了。要拔刀了。拔刀。拔刀。砍下去。就是现在……!
「吵死了,你们几个!!」
这声怒吼彷佛会引起耳鸣,你重新意识到周围的景色及喧嚣声。
充斥酒馆的一触即发的气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吱吱喳喳的交头接耳声。
你转过头,坐在最里面的团队中,声音的主人站了起来。
「……哼。」
是一名让人联想到年轻雄狮、面貌精悍的美男子。动作优雅,散发出一股贵族风范。
五官工整,身材却颇为纤细,乍看之下和属于挑战迷宫的冒险者的酒馆并不相衬。
然而──看看那名男子身上闪亮的铠甲就知道了。
被酒馆的微光照亮的,无疑是金刚石制成的铠甲。
值得惊讶的是,他很习惯这身装备。
和你的铜制铠甲不同,耀眼却看得出使用痕迹的装备,颠覆了外表给人的印象。
就你看来,他肯定是身经百战的优秀骑士。
「不、不是的,阁下L o r d。」刁难少女的其中一名冒险者,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们只是要教多管闲事的新人做人的道理……」
「对、对啊。没有要给你添麻烦的意思……」
金刚石骑士并没有马上回答。
他看了你一眼,然后依序望向放在桌上的装备,以及吓得面色僵硬的少女。
最后,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两位男子身上,缓慢且冷静地开口。
「我看你们的东西好像已经鉴定完了。」
他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像在确认事实。两位男子点头。
「那就不用纠缠她了。看你们是要安静喝酒,还是尽速离去。」
两位冒险者仍想说些什么,却被骑士的魄力震慑住,说不出话。
经过片刻的沉默,他们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将桌上的财物扔进布袋。
「很好。」
金刚石骑士的这句话,俨然是认可家臣行为的国王。
两名男子粗鲁地大步走出酒馆,少女用看不清的双眼茫然望向那边。
看来你被人帮了一把。你跟他道谢,骑士缓缓摇头。
「见义勇为是很好,但此举并不明智。探索过迷宫的人和没探索过的人,力量差距太大了。」
他说得没错,你也不得不承认。
尽管你并未拔刀,从结果来看,你等于被对方逼到不得不拔刀的地步。
那两个男人有两把刷子。你不认为自己拔刀后,有办法平安度过危机。
这无疑是你的不成熟招致的事态。
你亲身体会到知行合一的境界──随心所欲地行动有多么遥不可及。
骑士却温柔地笑著叫你别介意,承认你高尚的行为。
「但千万别大意。他们昨天还是六人团队。」
你对金刚石骑士的这句话表示疑惑,他若无其事地接著说:
「今晚只剩两人。失去了另外四人的灵魂。」
──被迷宫的「死」吞噬了。
有人在窃笑。笑声像泡沫似的,从于酒馆内打转的声音之海里冒出,消失不见。
你懂了。他们是打算回到故乡吧。
所以才会怕成那样,跑去威吓人。因为他们不想承认自己遭到挫折。
「你也要小心。」
骑士拍了下你的肩膀,忽然睁大眼睛,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这把弯刀S a b e l不错。」
他那些坐在对面圆桌的同伴,正在调侃他的行为。
金刚石骑士回了几句话,缓缓转身走回原本的座位。
这时你才终于吁出一口气,放松握著刀柄的手。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你满手是汗,心脏因紧张及兴奋剧烈跳动。
还没进迷宫,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哎呀,咱本来还想帮你一把,可惜动作太慢了。」
忽然有人从身后跟你搭话,你吐出一口长气。
看来你连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半森人斥候和堂姊都没发现。
「真是位帅气的骑士。有那样的人在,很令人心安呢。」
「哎──有种好处全被人家捡走的感觉就是了。」
所以呢?半森人斥候问道,你点头。
「啊,那个……呃……」
──先跟这位愣在原地的少女,重新打个招呼吧。
★
你是冒险者。
听说了恶名昭彰的「死亡迷宫」的传闻,以迷宫最深处为目标,来到城塞都市。
你坐下来说明的来历只有这么一句话,你对于简单将事情说明清楚很有自信。
听见你简要的说明,堂姊露出灿烂的笑容,向对面的少女轻声说道。
「你看。这孩子这么靠不住,我不放心让他独自行动,就跟过来了。」
再从姊说的这些不重要。你轻轻摇头。
你承认她对法术颇有研究,但哪有人会穿尖头鞋来冒险。
你无视鼓起脸颊抱怨「这双鞋明明很可爱」的再从姊,将话题的矛头转向斥候。
「喔。咱立志总有一天要将这种迷宫的秘密通通揭开,名震四方世界。」
半森人斥候说出比起森人,反而更像凡人H u m e的动机,骄傲地拍了下胸膛。
「老大想要攻略迷宫的志向感动了咱,咱就决定跟著他咧。」
「你被魔法师恶作剧,中了吸引虫子的法术被困在树上的模样,真的很狼狈。」
「唉唷……」
然而堂姊笑著这么一说,那些好听的理由也变得徒具其形。
斥候沮丧地乾笑,少女见状,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些。
「我……」从口中传出的是微弱的声音。「……我本来也有那个打算。」
「哪个打算?」
「想处理迷宫……处理这个东西。」
和平遭到破坏乃历史常理,自神代以来从未动摇过的四方世界法则。
在暗处活跃的魔神之影、蔓延的疾病。世间动荡,人心荒废。
以及──没错,「死」才是最大的问题。
死于疾病之人起身袭击生者。
遇袭的生者也沦为亡者,以人为粮,增加亡者的数量……灾祸持续扩散。
若是不死者U n d e a d,只要出动所有的僧侣、神官,或许防得住。
可是──镇魂的祈祷没有意义。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不是因仿徨的魂魄而从地府爬出的人。
混沌的漩涡不断扩大。秩序势力迟早会尽数遭到吞噬,回归黑暗。
找出「死」之源头,予以根绝──国王的布告不晓得该说来得太晚,还是赶上了。
过没多久,某位冒险者终于发现「死亡迷宫」。
有人说──迷宫里有源源不绝的怪物。
有人说──迷宫里有跟怪物一样无限的财宝。
有人说──迷宫最深处有魔神之王。
国王派出的第一批军队被迷宫吞没,有去无回。
军队本来就没义务攻略充满骇人的死亡与陷阱的地下迷宫。
他们的任务是防范越过山脉进攻的北方蛮族、南方蛮族,以及虎视眈眈,伺机发动侵略的邻国。
或是迎击混沌大军──也就是说,迷宫乃冒险者的领域。
于是形成了城塞都市。
封住迷宫入口,做为有意潜入其中的冒险者的据点。
冒险者们为了一攫千金和出人头地,以魔神王的脑袋为目标,挑战迷宫──
「只要杀怪物,一天就能赚到在乡村从来没看过的钱。」
「就算不论这一点,在迷宫里何时会送命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与其去讨伐魔神王,不如继续杀怪物赚钱。」
──「死亡迷宫」至今依然没有被人攻略的迹象。
你下达结论,少女点头小声回答「是的」。
「……比起待在神殿……我想多少为这个世界做点事。」
少女便来到城塞都市,召集同伴,想挑战迷宫。
很伟大的志向。你坦率地称赞她。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事。
事实上,你自己对于拯救世界一事并不在意,所以没资格说别人。
再说,想怎么活怎么死,是当事人要决定的。你不该插嘴。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为他人著想,并采取行动,这是相当高尚的行为。
然而……你感到疑惑。何必当鉴定师,进迷宫探险不就得了?
你问,少女绷紧身子,倒抽一口气。
她先说了句「不好意思」,拿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水──还不小心地把水洒出来──送入口中。
「我、我……」
接著,她调整了好几次呼吸,终于说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我来到城塞都市前,待在神殿里不肯出去前,也在外面冒险过……」
你正想问「怎么了吗」,侧腹忽然传来剧痛。
你的堂姊面带柔和笑容,用手肘撞你的侧腹。
「在那次冒险中,」堂姊无视你,对讲话吞吞吐吐的她伸出援手,主动提问:「被同伴?」
是的。少女低头肯定,单薄的肩膀颤抖著。
「……他们说我连哥布林都解决不掉,进迷宫太危险。」
我就被拋下了──她带著虚无缥缈的笑容说。
哥布林。
用不著说明,那是在这个四方世界最为弱小,不足为道的怪物。
袭击村落。
──没什么大不了。
至少威胁性大于小鬼的怪物,在「死亡迷宫」里面多得数不清。
想拿起武器踏上旅程时,不该让那东西构成你的阻碍。
虽然──你自己也不知道赢不赢得了刚才那两名冒险者。
「……我在,第一次的冒险中…………失败、了。于是就,跑去投靠神殿……」
你一句话都还没说,堂姊就用手肘轻戳你的侧腹。
你用视线跟她抱怨「会痛」,再从姊却完全没听进去。
你清了下喉咙,再度开口。
被人当成鉴定师,原地踏步,有必要跟其他人说明原因吗?
尽管这样讲太过直接,照理说,她没道理留在城塞都市受折磨。
「那是因为,那个……」
你询问原因,她像在害羞似的,瞬间支吾其词……
「……我想为世界带来和平。」
挤出一句简短的话语。
「就算我没办法冒险,只要去帮助攻略迷宫的人……」
──就能为拯救世界做出一些贡献,的意思吗?
回答完,她便低头陷入沉默。不时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双肩颤抖。
对于少女那个行为,你一语不发,瞄了同伴一眼。
「咦,啊,这、这个嘛。姊姊我……觉得没问题。」
堂姊提心吊胆地望向半森人斥候。他甩手回答:
「无所谓。不如说,咱有意见的话反而会被念吧。就这么定了呗?」
你向两人点头,告诉她你们在找主教。
「咦……?」
听见你这么说,她惊讶地抬起头。
听说能蒙神赐予鉴定权能的,只有主教级的圣职者。
而到了那个等级,多少也会懂一些魔法,所以团队中有一位主教,相当令人心安。
「那、那个,各位可以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我习惯被笑了……」
少女以彷佛在讨好人的态度,露出无力的笑容,用黯淡无光的双眼茫然回望你。
「那个,如果各位是要找我鉴定……用不著做这种事,我也会答应喔?」
……光看她的反应,就能得知少女至今以来遭受的待遇。
你摇头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再度表示你的团队在招募主教。
「……我也很想帮忙,但我的客人都不是主教……」
不不不。你又摇了一次头。眼前不就有一名主教吗?
少女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凝视你。
她的五官果然精致得如同雕像。只要没有眼睛周围的伤痕──不,就算有那些伤痕,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可、可是,我从来没进过迷宫……而且,我曾经被哥布林……!」
「什么话,那种地方咱也还没踏进过。」
半森人斥候笑著对害怕、困惑的少女说。
「老大也是,大姊也是。大家都是新手啦。」
「对呀。」
堂姊听了,露出优雅的微笑慢慢回答。
「我也还是经验不足的魔法师,我弟也是。」是堂弟。「他就只有那张嘴巴特别厉害……」
唉。再从姊以刻意的动作,自然地吐出忧郁的叹息。
「有位圣职者可以好好念他几句,姊姊也会比较放心。」
…………好吧,虽然不是再从姊说的那样,确实需要一位补师。
你只是瞪了再从姊一眼,清了下嗓子,重新开口。
可以的话,能不能加入我们?
「──……!」
少女因你的提议愣了一瞬间,不久后,双唇抿成一直线,摸索著伸出纤细的手。
你伸出粗糙的手回应,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牵起你的手。
握住你的手指软弱无力,还在瑟瑟发抖,不过……
「……若各位不嫌弃,我很乐意。」
你用力回握她的手,答覆第一次诚心露出笑容的她。
★
「要不要去寺院看看?」
半森人斥候看准女主教平静下来的时机,开口建议。
「搞不好可以找到落单的。」
他说「这是所谓的神的旨意」。你也想不到其他方针。
你点头同意,各自付完酒钱,离开酒馆。
「从今以后,大家是同一个团队,所以这些就是大家的钱了。」
穿著高跟鞋(!)小步行走的堂姊,有时会说出颇深奥的话,你感到困扰。
确实,武器、装备、道具等等,应该会是关乎全员生存率的共同物资。
为了今后著想,得把钱整理在一起,先帮堂姊换双鞋子。
「这双鞋那么可爱,有什么关系?迷宫里不也是石头地板吗?」
啧,可恶的再从姊。她说的话无法辨别真伪,这样要你怎么反驳?
你深深体会到自己不瞭解这座城市,也对迷宫一无所知。
不过,才刚来到这边而已。用不著那么悲观吧。
「……我只去过一次寺院。」
在你思考之时,听见女主教用微弱的声音缓慢地说。
「但我记得那里有很多冒险者,说不定……找得到同伴。」
看她拿著将天秤与剑组合在一起的杖,可以判断她侍奉的神明是至高神。
那么,这座城塞都市祭祀的是哪位神明呢……
「是交易神。」
女主教轻声告诉你。
语气有些雀跃,大概是在高兴自己也有能做到的事。
「……是掌管风与经商与旅行的神明……嗯。」
不过,当事人似乎也有所自觉,为此感到害羞,接下来那句话音量变得更加微弱。
「喔,那应该能保佑咱们。旅行和经商,跟邂逅和金钱相关嘛。」
斥候立刻接著她的话回道,你使了个眼色,确认路线。
不论宗派,每座城堡或要塞一定会有一间神殿、寺院,规模小一点的话则是礼拜堂。
似乎是因为战斗时需要有个地方给人祈祷。虽然你不太明白。
但从现实角度──不是情感上的问题──来看,你也能理解需要补师。
幸运的是,你遇见了女主教──静静跟在队伍最后方的少女。
然而,施法者原本就很稀有。如字面上的意思,一个人的才能会反映在咒文上。
「话说回来,这里有好多家店喔。我还以为这座城市全是冒险者!」
虽然从这位面带笑容,好奇地环视周围的再从姊身上看不太出来……
尽管不太想承认,再从姊说得没错。
于城塞都市的大街上往来的行人,大多是携带武器的冒险者,但除此之外的人也很多。
推测是以冒险者──以冒险者从迷宫带回来的财宝为目标,聚集至此地的人。
这座城塞都市的道路错综复杂。刚开始光是要直线前进,就得费一番工夫。
走个五分钟就能亲身体会到,街道本身俨然是座迷宫。
难怪交易神的寺院会盖在这里。财宝在「死亡迷宫」的深处沉睡著。
往街上一看,酒馆、旅馆、武器店自不用说,不时还看得见几家时髦的服装店、餐厅和赌场。
原来如此,的确。没地方用的话,宝石也只是一般的石头,金币只是个圆盘。
「嘿,一直看旁边很丢脸耶?」
你不经意地望向感觉可以找女人玩乐的店家,堂姊立刻从旁用手肘撞你侧腹。
她手上拿著你没印象的发夹上的布。
──什么时候拿来的?你语带责备,再从姊挺起丰满的胸部回答「刚刚」。
「真是,就算你是男生,未免太不贴心了。你过来。」
「咦,啊……」被叫过去的女主教,困惑地微微歪头。「我吗……?」
「嗯,转过去一下。」
再从姊叫女主教转过身,拿起那块布。
本以为是要帮她绑头发,那块布却盖在女主教看不见的双眼上。
「呵呵,如何?我觉得我选的这块布触感还不错。」
打完结之后,堂姊牵起女主教的手让她转回来。
美丽的布遮住了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以及惨烈的疤痕。
「果然,很难看……吗?」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堂姊一副发自内心感到疑惑的模样,摇摇头。
「不是啦,因为这样比较有神秘感,也比较漂亮呀!」
对不对?堂姊笑著徵询你的意见。
不知所措的女主教忽然面容扭曲。堂姊急忙抚摸她的背。
「啊,你、你不喜欢吗?不喜欢黑色的话,那个,白色或蓝色……还是粉红色!?」
女主教频频摇头,金发在空中荡出波浪。
半森人斥候笑**的。你吐出一口气,扬起嘴角。
你发自内心尊敬堂姊的这部分,不过……
这个再从姊真是的。你望向大街,以掩饰笑容。
就在这时。
一阵风忽然吹过街道,将混浊的空气带往天空。
你被风吹得眯起眼睛,跟著仰望天空,看见了那东西。
林立于前方的建筑物,屋顶后面有座尖塔。
只要有风吹过,肯定每个人都会抬头望向那座塔。
塔顶的风车随著气流喀啦喀啦地旋转,将风送往地面。
原来如此,的确。你再次点头。
──这座城市需要交易神的寺院。
★
「真是小气的叛教徒,给我出去。」
一打开门,迎接你们的是颠覆了修女给人的印象──身材纤细、胸部平坦、弱不禁风──的话语。
「可恶!什么叛教徒啊,这群贪心的尼姑……!」
大概是修女拒绝帮他处理在迷宫中的诅咒、伤口,或是拒绝祈祷「苏生」的神迹。
穿铠甲的冒险者扶著同伴,急忙离开礼拜堂,与你们擦身而过。
光线从天窗照进,庄严地照亮石造礼拜堂的祭坛各个角落。
实在不是适合谈论金钱的地方。
「……该怎么说呢。」
因此,你可以理解堂姊下意识板起脸的心情。
……算了,你不是来拜托他们治伤的。
无论是贫是富,都不必担心。
──不过,城塞都市果然是冒险者的城市!
你望向一旁,到处都是携带武器的人在祈祷。
应该是在为自己立下战功或顺利归来一事感谢,或是向神祈祷正在治伤的同伴能平安无事。
因为这间寺院聚集了不只治疗,甚至会使用「苏生」神迹的高阶圣职者。
「苏生」──想让受到致命伤的伤患复活,需要高阶圣职者稳定心神,献上祈祷。
再说一遍,施法者本就稀有。更遑论高阶施法者。
而同样的仪式,在迷宫执行会失败,只要改到寺院焚香,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成果。
听说很多人会筹备钜款,委托这间寺院──
「噢,请各位不要误会。」
修女似乎发现了有其他人造访寺院。
她低头欢迎你们,美丽的容颜漾起灿烂笑容。
接著甩了下手中的免罪符,扭动纤细腰肢。
这样一看能清楚看出,她的身体描绘出如同雕像的工整线条。
「无论来者是谁,我们都会温暖地迎接,除了祈求神迹却不肯布施,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不过信仰不足的话,神迹也不会发生就是了。
她小声补充一句,半森人斥候露出「哇塞」的表情。
眼尖的修女看见,依然带著和蔼的笑容微微歪头。
「嗯?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有,咱们是新来的,想说为了保险起见,先来打个招呼……」
「这样呀,非常值得赞许!」
「快死的时候就麻烦各位哩……」
紧逼而来的修女令斥候面色僵硬,被她的气势压住。
这里可是与「死」战斗的最前线,前来参拜的人并非虔诚的信徒。
而是以神迹为目的,来历不明,无异于流浪汉的冒险者。
出于善良无偿提供服务,八成只会遭到剥削,被人滥用。
神明慈悲为怀又一视同仁。
要等他们真心悔过后,才会原谅那些利用信徒温柔心意的人。
──难怪,在这个断崖之地侍奉神明的人,不可能不拿出干劲。
「那、那个,虽然只有一点……」
女主教静静伸出纤细的手,应该不是看不下去两人的互动。
修女接过她手中的零钱,仔细清点数量后,收进捐款用的布袋。
──果然该准备团队共用的钱包吗?
「好的,十分感谢。哎呀,你是……」
态度变温柔的修女忽然盯著女主教的脸看,眨眨眼。
本以为她要针对连神明都治不好的伤说些什么……
「……是吗?你找到同伴了。」
这应该也是神的旨意。语毕,修女以美丽的动作在胸前画了个圣印。
原来如此。看来她确实是圣职者。
在你脑中浮现失礼的想法时,堂姊咕哝了句「没礼貌」。
你无视她,对斥候使眼色。寺院里有他说的「落单的」吧?
「对了。」斥候说:「那个,修女小姐。方便让咱们在这边找同伴吗?」
「可以呀。」修女笑著回答:「因为我们的神也掌管邂逅与离别。那么我先告辞了。」
修女优雅地一鞠躬,走向寺院深处。
你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斥候先「咱也是听来的」讲了句开场白才回答。
「咱听说有个叫『保存Preservation』的神迹。」
──这间寺院,好像不会放著伤患让他们死去。
当然很多人因为不祈祷的关系而送命,不过只要愿意布施,他们从来不会吝于祈祷。
也不会残忍到因为没捐钱就对濒死之人置之不理。
因此,他们用神迹让还勉强留有一口气,却无法布施的的伤患沉睡。
等待伙伴拿钱来的那一天。
「但好像不是没有期限。他们说『苏生』和『保存』需要信仰。」
半森人斥候用手指做出金币的形状,无奈地耸肩。
「所以很多人为了提升信仰,进入迷宫。」
原来如此。说明得如此清楚,你也能明白。
受到足以让团队半毁的重创,不可能还留有能挑战迷宫的战力。
他的意思是要找出那样的冒险者邀他们加入,就算只是暂时的也无妨。
「哎──也有很多人直接被扔在这里……不问也知道。」
斥候对修女走向的回廊前方,投以恐惧的视线。
幸存者在进迷宫赚钱的途中再度全灭,或是找到其他同伴,或是离开这座城市……
──等不到伙伴前来的「那一天」的冒险者。
那些被遗忘的冒险者,不晓得在这间寺院沉睡了多久。
搞不好你未来也会是其中之一。
「也是可以随便请人治疗一下,把治疗费算在那家伙头上啦。」
斥候随口开了个玩笑,彷佛要对你的心情一笑置之。
「说起来,咱们又没钱!」
「……我不太希望发生那种情况。」
或许是把自己的境遇跟那些人重叠了。女主教绷著脸点头,你也跟著附和。
那是最后关头才会用到的手段吧。重点是,要有钱才能做这个选择。
在你谈论这些的时候──忽然听见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嘶,嘶,嘶,嘶,嘶。有五个。
带有红褐色污渍的麻袋。用绳子绑在一起的麻袋,每个都大约可以装进一个人。
「……什么东西呀?」
堂姊面露疑惑。你低声说道「是尸袋」。该注意的是负责拖它的冒险者。
「嗨,神官大人。可以请你帮忙埋五个人吗?」
令人心荡神驰的声音,就是指这种声音吧。
映入眼帘的是丰满的胸部勾勒出优雅曲线,用黑衣及铠甲包覆美丽身躯的美女。
她手握长枪,全身缠著渗血的绷带,推测是从迷宫回来的战士。
「埋葬啊……」出来接待她的神官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联络过家属了吗?」
「不必吧。好像没有其他人认识他们,我也不知道要找谁。」
女战士回答的口吻也很平静,无情得可以用慈悲为怀来形容。
「那么我来办理埋葬手续。」她无视一鞠躬的神官,放下背在肩上的行囊。
比尸袋轻,但依然很重的袋子撞上寺院的石地板,发出喀啷喀啷的声音。
直觉告诉你,是武器。八成是那些死者的装备。
用不著多说,明显是同伴全灭的冒险者。
她用疲惫不堪的动作抚摸脸颊,吐出一口气,慵懒地把头发拨到肩上。
「啊……」这时,女主教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竖耳倾听,黯淡无光的双眼直对著女战士。
你因为刚才发生那种事,谨慎地把手放在弯刀的刀柄上,问她「熟面孔吗」。
「是的。」女主教点头。「呃,她是冒险者,那个……」
讲到一半,她露出十分尴尬的表情说道「这句话好像是多余的」。
大概是不习惯讲话。你摇头叫她别在意,催促她继续说。
「在酒馆的时候,她偶尔会找我说话……大概。」
以她的情况来说,称不上「熟面孔」。你点头说道「是吗」……
「哎呀,自我介绍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
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你迅速退后一步,计算距离。
失策。
美女面带温柔的笑容,站在离你只有一步一刀的距离。
从头发飘出的香甜气味,混杂著血与灰尘的味道。
她俐落地滑进你的攻击范围内。
她的年纪跟你差不多,你自认处在警戒状态,却看不清她最初的动作。
──这就是迷宫经验者的力量L e v e l吗?
她不晓得知不知道你在内心赞叹,双手于丰满的胸部前合掌。
「呵呵,你终于找到伙伴啦。太好了,我还有点担心呢。」
「啊,是的。」女主教身体抖了一下,点头。「不久前的事……」
「初次见面,头目。」
女战士缓缓对你眯起眼睛,说出一个数字。
「我是刚刚才变成自由身的自由战士r e e F i g h t e r……」
面对露出艳丽笑容的她,你动作僵硬地点头,向她自我介绍。
你告诉她你刚到城塞都市不久,正在召集同伴,她应了句「这样呀」。
反应自然,难以想像不久前她才去委托人埋葬同伴。
不过,她所说的数字是……?
「噢,那是编号。名字。我成为冒险者是用来代替缴税的,所以啰?」
小事而已。这句话一出口,你感觉到堂姊在背后扭动身子。
你也不认为那是小事,但既然当事人不介意,外人就没道理插嘴。
然而,堂姊似乎不这么想。
「那个……你还好吗?」
她战战兢兢,客气却直接地询问女战士。
「没事啦。」女战士若无其事地甩手。
「反正是昨天才在酒馆认识的人。」
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团队也就算了。听见她的补充说明,堂姊讲到一半的话卡在喉咙。
「你们被迷宫……赶回来了是吗?」
好像听见堂姊吞口水的声音。
「只去了第一间墓室,然后就逃回来了。」
她──你犹豫该不该用编号称呼她──斜眼瞥向你。
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彷佛在对你拋媚眼,身为男性谁都会误会,然而……
「如果你愿意邀请我,我会很高兴的。别看我这样,姊姊我很厉害的喔?」
你握著刀柄思考,没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询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多了个美女,咱没有意见。」
首先回答的是半森人斥候。
女战士「啊哈!」笑出声来,轻声说道「谢谢称赞」。
她的语气似乎带有一丝杀气,究竟是不是你的错觉?
「我也没意见……女性成员变多,是值得高兴的事。」
堂姊接著说「探索过迷宫的人也比较可靠」。
至于女主教──她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问。
她始终一语不发,看著你们讨论,你催促她回答,她只轻声说了句「啊,好的」。
然后就没再说话,你只能猜测她好像是赞成的。
既然如此──那么,该怎么做呢。
「呵呵呵,怎么了?有什么好奇的地方吗?」
你还没开口,女战士就做出反应。
──好敏锐。
她说不定比一直练习察觉气息的你更加敏锐。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你要求跟她过一招。
邀请她加入是没有问题,但你想先知道她的实力。
同伴的战力直接关系到团员的生死,因此你想掌握清楚──不,这是藉口。
你不得不承认,你正在暗自兴奋。
刚才对峙过,却没能实际交锋的迷宫经验者就在眼前。
你的刀法能派上多少用场?想跟她确认的心情难以掩饰。
「哦。要跟我过招呀……」
听见你的要求,女战士的眼神变了……
她踩在地上的声音,和你拔刀出鞘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你像要倒下来似地将身体往前倾,单膝跪地,由下往上拔刀。
弯刀咻一声出鞘,你将刀背朝上,与枪柄交锋。
这时枪尖已经抵达你的头上。刚才应该还在喉咙的高度。
虽说那把枪有用东西罩住,要是被刺中,肯定会痛得昏过去。
你单手用刀背挑起长枪,双手在上方重新握好刀,朝她挥下。
女战士已经握住枪柄,准备刺出第二枪──
「啊哈!」
伴随像在吐气的笑声,你从她的眼神看出她放松下来了。
「可惜只约好要过一招……我还想再跟你玩玩呢。」
看著她轻松自在地挥舞长枪,以尾端敲击地面的模样,你不甘不愿地点头。
第一招勉强不分上下。那么……第二招会是如何?
「喂,怎么可以突然拿刀对著女性!姊姊会生气喔!」
是堂姊。你愁眉苦脸地纠正她。
你有信心自己做了不少锻炼,也没有因为对方是临时找来的冒险者就瞧不起她。
可是,她能在涌入迷宫的各种生物手下存活下来──确实很强。
「那、那个,请问……两位在做什么……?」
尚未理解状况的女主教不安地问。斥候回答:
「别担心,不是在打架。或许是在打架,但这算是『感情好到会打架』的那一种吧。」
你回答「大概」,面向其他人郑重道歉。
刚才那完全是你的任性之举,是因为你的幼稚而招致的事态。
堂姊听了不停碎碎念「你这个人真的是喔」,不管她。
反而──
「虽然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寺院里打架的不敬之徒,是不是该烧成灰烬?」
反而该注意从你背后传来的冰冷声音吧。
回头一看,站在那边的修女面无表情到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哑口无言,女战士则无视你,笑著回答「好啦好啦」。
「……我不是在开玩笑。」
「是,我明白。对不起喔。」
唉,真是的。修女对看起来毫无悔意的女战士深深叹息。
「不管怎样……这里是掌管邂逅与离别的场所。愿各位一路顺风。」
希望那阵风吹得到迷宫深处。修女画了个圣印。
看来这座城市果然需要这间寺院。
不过你的意愿暂且不提,她不晓得看不看得上你……
「这个嘛……」经你这么一问,女战士把手放在脸颊上,苦恼地叹气。
「没什么好挑的吧──彼此都是?」
语毕,她咧嘴露出神似鲨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