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自灾厄之时伊始,至今十二日之余,第一缕阳光终于穿透漆黑的夜幕,为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民带来一丝希望。
“天……亮了?”
“天亮了?”
“天亮了!”
“天亮了!天亮了!!”
已经没人记得自己上一次看见阳光是什么时候了——那一天,夜幕侵蚀天空,覆盖大地,吞噬所有光明。
人们不会忘记那血红色的星辰,不会忘记地下涌出的黑泥,不会忘记那些被黑泥卷走,被侵蚀,感染以后敌我不分的怪物。
有人喜极而泣,亦有人伤悲,在这场灾难中,有人失去财产,有人失去至亲……不管对谁来说,这场灾难都没有所谓得利者,只有受害者……与更多受害者。
……
她在荒野上游荡,浑浑噩噩的,好像失去了魂灵。
她已不记得与她争执多久了,两个固执的灵魂,就像磨盘一样争夺上位,取得对方的支配权。
争斗的结果不被人知晓,就连她自己也不曾得知,究竟是感性之黑取得上风,亦或是理性之红成为主导。
拖着残破的身躯,着几片难以蔽体的破布,或寄宿与山洞,或流连于荒林,渴时便寻林间草露或山泉,饥时便采那未熟的青涩野果,如遇死兽亦可得饱餐。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浑浑噩噩的活着,也只是活着,没有多余的想法。
大脑很混沌,杂乱的记忆与复杂的情感充斥其中,让她无法思考,只是遵从身体的本能,到处游荡,又如行尸走肉一般生存。
在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候,她依靠着一颗枯死的大树坐下了。
虽然即将入春,外头却依旧春寒料峭,她坐在大树的背风处,身体蜷缩双臂环抱大腿,却依旧难以给她一点温暖。
很累,很困,也很饿,这里没有温暖一点的山洞,也没什么可食的植物,体力似乎已经到极限了,身体的疲惫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尽管这样可能让她死在这里。
她没有想过要生火,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不想去做,大脑于她而言并无用处,更何况她也没怎么用头脑思考过问题。
【这样就很好……睡醒之后就离开,去找一点食物与水,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意识逐渐消失,倚靠在树下的她几近死去,就连心跳与呼吸也好似完全消失。
并不多时,赤金色的圆日逐渐升起,金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照亮这片略显的昏暗的枯树林,似霜似露的晶体覆上她的体表,让她看起来宛如路边随处可见的死尸。
远处,叮当叮当的金玲声逐渐靠近,一个瘸腿戴假肢,身着破烂带补丁的衣袍,衰老的仿佛不日便将归西的老人拖着一简陋木板车靠近。
不大的板车上,摆着四五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或是衰老致死,又有浑身肿胀如患恶疾,更有丢胳膊少腿的残尸,也不知临死前遭了怎样的苦楚。
板车的左手车把上有一颗旧铜铃,和这简陋拼接的木板车比起来,这颗铜铃反而是较为值钱的东西。
老人艰难地拖着这拉满了尸体的车,铜铃因此发出叮当的脆响,老人身前有一条瘦骨嶙峋却又毛色斑杂的野狗……也不知是否是一条野狗,只见它低头在地上嗅着什么,时不时向前小跑两步,却又会在老人跟不上的时候停下来,回头凝望老人,仿佛在有意等他一般。
老人是一名拖尸人,这是才诞生不久的职业,因为天灾突降,帝国死伤无数,众多尸体在无人收敛的情况下漫山遍野,而这些无法被收敛的尸体很快就会转化成第二种天灾——『瘟疫』
帝都传出政令了,需使人去山野中收捡这些死尸并运到固定地点火化,但此事并非一件好差事——和死人打交道很是晦气,死尸中也不乏染了病的,再加上各地政府也只是应付政令一般地拨款,这项工作的赏钱也不高,微薄的工资只比街头乞丐高一点。
在所有人看来,拖尸人的地位比之乞丐也高不了多少,除非是真的命贱到为这一两个铜板奔波的苦命人,否则谁愿意担这晦气又低贱的工作?
这老人便是这样一个苦命的人——他本贫穷,唯有一小儿孙与之相依为命,谁能想到,孙儿只是想出门卖柴,却在眨眼间衰老至死?
家里唯一的壮丁就这样死了,他又年老体衰,既没有气力,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能,几乎只能待着等死。
幸而领主仁慈,给没有活路的他指出一条存活之道——去把山野内的死尸拖回来烧掉,一具尸体给两个铜板,一天只要拖十几具尸体,老人就可以买上三条最低等的黑面包,还有一壶热水——有了这些,他就不用担心立刻饿死,不用担心成为那些被拖走的尸体的一员。
突然,那毛色斑杂的野狗好像发现了什么,仰起头吠叫几声,随后便向前一路小跑。
只顾埋头拉车的老人听见狗的叫声便抬起头,视线随着那狗一路向前,望着它进入一片完全枯死的树林当中。
野狗来到树林中最大的一颗枯树下,围着它绕了两圈,随后坐下,熟知它习性的老人知道那是发现死尸了,于是便也拉着车进了枯树林。
来到枯死的大树下,老人放下手里的横栏,让板车的把手下落抵住地面,自己则一瘸一拐地从板车里走出来。
那是一个丫头,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背靠着大树坐下,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平静地仿佛睡着似的。
她的头发乱蓬蓬,面上也是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面容,身上压根没有可遮住躯体的衣物,几片碎布挂在身上几乎算不上装饰。
虽是看见她的裸体,老人却没有半分悸动之心,他缓慢地靠近女孩,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死了。】
没有探到应有的热气……或许老人心中已有预料了吧,怎么可能还活着呢,这样的孩子,不着片缕地倒在荒郊野外。
然而他的心中却难掩悲悯,因为她和自己的孙儿同年纪相仿,看着她老人就会想起自己那暴死的孙儿……
【……这暴虐的世道……不给我等小民一点活路啊……】
虽是心中悲戚,老人依旧是把女孩拖上了板车……自己并不知道她是谁,可有亲人在世,又或是喊人来领尸骨……老人自是做不到的。
但他起码还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把这个女孩的尸体带走火化,将烧出的骨灰埋入黄土之下,这也算是让生前苦命的孩儿死后能得一份安宁。
把她搬上了板车,老人便又进到横栏内,抬起扶手,艰难且缓慢地向前走,将这一车尸体带向他们应去之处。